《骈文类纂》序例
少读唐柳子厚《永州新堂记》，至于“迩延野绿，远混天碧”，诧曰：“此俪语也，而杂厕散文，深疑不类。”余兄敬吾先生闻之，曰：“它日可与言流别矣。”
长游艺林，粗涉文翰。见夫姚氏《古文类纂》，兼收词赋；梅氏《古文词略》，旁录诗歌。以为用意则深，论法为舛。骈文之选，莫善于王闻修《法海》、李申耆《文钞》。倾沥液于群言，合炉冶于千载。顾王则题目太繁，李则限断未谨。所居之代，抑又阙如。不足综古今之蕃变，究人文之终始。美犹有憾，斯之谓与？
屏居多暇，旧籍盈几。辄复甄录尤异，剖析条流。推宾谷《正宗》之旨，更溯其原；取姬传《类纂》之名，稍广其例。座中百琲，尽是明珠；机间九张，无非文锦。使异代之上，晤言若亲；寰海而遥，光气不隔。藻翰飞腾，屈宋之芳无歇；商量邃密，叶德辉。张祖同。之力为多。凡类十五，卷四十有六。间亦区其义例，第其时代，为上、中、下编云。
论说类三。一曰文论。斯文肇兴，体随时变。趣尚偏异，流失遂生。达识雅材，掎摭利病。彦和、子元，冠绝伦辈。山谷之论，河间之评，二家并重，学者攸资。彦和书宜全读，子元颇有芟取。文饶文章，论为隐侯而发。而沈传灵运，举斯立言。子元以为全说文体，备言音律，可为翰林补亡。流别总说，次诸史传，实为乖越。以既为体限，仍居史论之次。凡若此类，所宜旁通。
一曰史论。终篇论事，发端马迁。后来各家，沿袭成体。既趋偶俪，弥益烦芜。故《史通》拟之高士绮纨，壮夫粉黛。但文之为体，有举莫废。其有联词切理，比事惬心。未尝不竞赏巧工，倾目浮藻。又鸿儒考古，激想抽毫。辨难既纷，溢为繁缛。才力所极，白呈炳蔚。虽波澜莫二，而涂轨已别。此则循载笔之往式，导史评之先声者矣。赵、皮《书后》诸篇，或 绎它作，更端引申；或留连前史，因事寄意。名同跋尾，义主衡论。今弃名取义，使以类从。
一曰杂论。如称举时美，推核物情。针砭俗流，抽寻往籍。萃兹众理，归于一编，亦文林之柯则也。稚川《尚博》诸篇，与《解嘲》、《宾戏》同科，萧楼设论之目也。《博喻》、《广譬》，俪式连珠。以体不纯壹，总列于兹焉。共文百二十首。
序跋类四。史家类传，乃有序文。所以领厥宏纲，陈其命意。休文恩幸，昭明选之于前；唐宗后妃，志坚采之于后。并目序以论，亮为舛矣。若私家撰述，条别实繁。观华亭之弁言，亦龙门之遗意也。士衡标目《豪士》，指刺齐冏。赋酌雅文，序兼史笔。去赋存序，亦其类也。梁元志、传，因袭史裁。虽体殊识大，而例归一贯。它若金石之刻，订其舛讹；传记之书，证其得失。并文人所有事，史籍所取资，案《法海》录序，以诗文、宴集，区为二门。余谓应奉之制，唯主颂扬；陪从之篇，尤重肃穆。爰就其中合采前美，昭示后仪。
若寻常诗文序跋，亦分两事：一曰酬应之作。挹清黄宪之坐，问奇扬雄之亭。谊重渊源，感深投分。迨丛兰有已败之色，而卷葹余不死之心。期以片言，偕之千古。它如纪荣遇于毕生，述明德于既往。贞烈之曜，履苦而说甘；述作之工，推微以致显。皆义主表章，而事缘请属。此以情为根，而文周其用也。一曰掞张之作，必植柢忠孝，通钥经史。艺林萃薮，洪纤皆适用之资；国士遗编，显晦归后贤之责。此以文为本，而情畅其流也。至于触感无聊，伸纸写臆；屏居生悟，缘虚入实。泛长风而不息，则回恋故巢；望晨星之渐稀，则感伤知己。亦有朋好往还，襟情契结。登降岩壑，兴寄园亭。叹逝者之如斯，抚今欢而易坠。相与招绘事，赋新诗。更挥发以词章，庶昭宣其情绪。一卷之内，陈迹如新；百年之间，古怀若接。皆无假故实，自达胸怀。由耳目以造性灵，驱烟墨以笼宇宙。文之为道，斯其最胜者与！共文百六十首。
表奏类九。敷奏始于《尚书》，上书沿于战国。秦并区宇，列为四品。表以陈事，章用谢恩。劾验政事曰奏，推覆平论曰驳。汉云封事，起自宣帝。不关尚书，亦曰上疏。用之王侯，达于天子。总驳于议，而典午古今尺议，尚以驳名；陈谢用章，而齐陈贺庆表文，亦有章号。魏国奏事，始或云启。唐世奏谢，兼称为状。六代白简，谓之弹事，盖按劾之变名；宋朝上书，或云劄子，是书札之讹字。并奏之流也。进言摛文，战国为盛，汉初沿其波；制策发问，炎灵肇端，历代循其体。又有奏对、策对之异焉。本朝革华崇实，凡有进御，统谓之奏。平论大政，亦或用议。成书贺捷，皆上表文。殿试朝考，分题策疏。观乎人文，取存古式而已。
夫元首居尊，群材效职。圣泽匝寓，则思极颂声；飞龙在天，则恭陈符命。斯国家之鸿美，扬言之上式也。兴利革弊，论政两涂；荐贤劾奸，事君大道。上进之篇，其巨者国华朝典，亦不遗祥异之微；庆贺之词，其尤者恺乐上仪，且兼及起居之末。亦有荣被泉壤，义激朝端。器物宠颁，文事相接。并鱼水生欢，凫藻贡悃。位禄与共，辞受揣分，而让谢兴；上膏犹屯，下情待抒，而求请起；王廷有扬，词笔兼需，而对问重。流观天泽，义云备矣。竹弹 谢，词诡体正。通天之奏，故土有怀。比士衡之吊魏帝，尚蓄余思；似稚圭之祷汉宗，申衷冥漠。今各以类附焉。共文百三十首。
书启类四。书启者，通上下之辞也。皇储贵胄，降礼达诚。体性明睿，文词雅润。飞翰染楮，咸可览诵。亲贵酬献，才俊欢陪。光生顾眄，情申慕恋。或胜诡入谗，吴繁竞进；荣辱倚伏，机阱俄生。蠖屈求信，雉离增叹。斯则皇轨不一，恒必有之。至于折冲之事，经画之宜。倚马援毫，捉刀入幕。亦有请命邻封，荐贤当路。推功阃帅，致美大府。并表里史乘，裨助参稽。若文史为用，理体滋繁。课实谈虚，悉资考镜。自余杂述，总为一编。
谢惠俪言，盛于六代。体不可阙，略备前式。唐世温、段之徒，时复间作，并从断弃。又其时风会波颓，文盛干请。望门投谒，呈身贡函。昌黎不遇，三趋宰相之庭；薛逢乞恩，死作扫除之鬼。此类悉予删除，无俾害道。共文百九十七首。
赠序类一。以言赠人，荀子比之金珠；择言而进，鲁侯以侑觞酒。洎乎唐世，乃有序文。发摅今情，敦勉古义，斯朋友之达道也。献寿有文，沿于明代。贵在不溢美，不虚称，反是则滥矣。王氏《法海》赠别序自为编，姚氏《类纂》因之增入寿序。兹仍其例云。共文二十四首。
诏令类四。《文心雕龙》云：“昔轩辕、唐、虞，同称为命。”“降及七国，并称曰令。”“秦并天下，改命曰制。汉初定仪则，命有四品：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敕。敕戒州部，诏诰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体至晰也。案蔡邕《独断》云：“策书，策者简也，以命诸侯王、三公。制书，帝者制度之命也，其文曰制，诏三公赦令、赎令之属是也。诏书有三品，其文曰告某官，官如故事，是为诏书。戒书，戒敕刺史太守及三边营官，被敕文曰有诏敕某官，是为戒敕也。”其义颇异。
考西汉赐书，辄称制诏，是诏兼制矣。武策三子，谊主申戒，是策亦敕矣。刘勰云“戒敕为文，实诏之切者”，则敕即诏矣。汉高手敕太子，知此又不仅施州部也。逮及六朝，世异封建，禅代九锡，依仿策文。唐宋敕书，或施之一人，或专赐州郡。诏则遍谕天下。制以黜陟封赠，其大较也。然举例核文，隋高祖《报李穆》，应目以敕；唐太宗《赐李靖陪葬》，应称曰制。而皆以诏名，知散文通矣。迁除用制，实病文繁。刘子元谓褒贬之言，哲王所慎谅哉！其义兼戒勉者取之，余屏不录。制策以咨多士，勖其书思对命，合于《释名》“驱策诸下”之义。教令亦上临下之辞，并以附焉。蔡邕《独断》云：“诸侯言曰教。”刘彦和云：“契敷五教，故王侯称教。”“自教以下，则又有命。”“诏重而命轻者，古今之变也。”考六朝文例，有令无命。《雕龙》所称，殆谓令耳。共文六十八首。
檄移类二。刘彦和云：“檄移为用，事兼文武。”“意用小异，而体义大同。”又云：“檄者，皎也。宣露于外，皎然明白也。”“或称露布，播诸视听也。”考文章缘起，马超伐曹操，贾宏为作露布，《雕龙》以为檄之别称，信有征验。魏晋以降，代有檄文，不名露布。彦和身居梁世，尚无殊解。然则露布为献捷专号，必在李唐之初乎？兹从其后起，分为二流。以同在金革，仍总诸一例。本国伐叛，但云下符。其小征伐，则用移牒。皆檄之流也。稚圭《北山》，意严词正。节壮高隐，义激顽夫。笔阵助其驱除，山灵增其飒爽。虽斯体之附庸，实文人之魁桀矣。甘亭移《牒城隍助驱猫鬼》，幽明一也。故并附焉。共文十九首。
传状类一。行状者，生而显贵，没申史官。具毕生之事实，备后乘之甄录。沈约《齐司空柳世隆》、任昉《齐司空曲江公》两状，李氏《骈体文钞》采之。钞自类书，故非完本。不堪垂式，所宜割舍。传之为体，义通存没。苏子瞻《方山子》、归熙甫《筠溪翁》，皆在生存，便为纪述。兰成《丘崇》，亦其例也。共文五首。
碑志类四。山川寺墓，刻石勒文。所以挥发冥灵，导扬徽烈。隋、唐以往，释、老竞鸣。宏阐教宗，罕谈儒硕。曹颂、王铭，信遗编之双秀也。至于纪功述德，意主掞张。刊树墓门，标题神道。皆以传名业于靡湮，贯荣哀而同致。表之言表，碣之言揭，其义一而已矣。埋隧镌词，体幽用显。但欲洛阳购纸，争读太冲之文；岂待元武辨铭，共识甄邯之冢？共文百二十七首。
杂记类一。齐梁文苑，始创记体。树寺造像，休文有作。孝标《山栖》，亦名曰志，刘子元所谓“山栖一志，唯论文章”音也。《法海》选录，标以志名，《文钞》下加序字，谬矣。志、记一也。杂记之流，盖于兹托始。唐代亭、堂、石、瀑，咸被文章。斯则记例宏开，不仅山川能说矣。又或追存曩迹，畅写今情。逮乎国朝，其流益夥。但游集之记，恒与序相出入。董子 《泛月舣舟亭序》，李 伯《游龙树寺记》，即其证也。大抵专纪述者，乃登记目；缀吟咏者，方以序称。此虽流别之至微，所当部居而不杂。共文六十四首。
箴铭类一。《雕龙》之论铭箴也，曰：“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又言：“战代以来，弃德务功。铭词代兴，箴文委绝。”余谓语其体，则箴峻而铭纡；言其用，则铭广而箴狭。六朝作者，竞趋辞赋。彦和当日，已叹箴铭罕施。今之为铭者，时亦有焉。御过之文，宜乎鲜矣！共文四十八首。
颂赞类二。颂体权舆，并出周世。鲁祀文公，奚斯有作。臣下褒扬，于兹托始。仲山出祖，吉甫赠言。《诗·大雅》“吉甫作诵”，《潜夫论》引作“颂”，盖三家异。朋友归美，亦其肇端。考父述商，首阐前代之懿；三闾玩橘，爰及品物之微。后来作者云兴，约归四例。士龙颂汉，奏章通情。斯属文之别调也。
赞之于颂，名异实同。孝若《东方画赞序》谓“慨然作颂”，末称“用垂颂声”，固已混同一致。彦和有云：“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辞，其颂家之细条乎？”余谓自来赞文，先以论序前旉宣以罄绪，不害为烦；后约举以媵词，故不伤其促。末世俪之颂文，施用弥广。子山诸赞，犹存古质。《雕龙》文赞，洋洋乎词林之盛美，非凡品所庶几焉。共文百六十首。
哀吊类三。诔与哀辞，彦和区分二事。其论诔也曰：“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论哀辞也曰：“以辞遣哀，盖不泪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天昏。”余谓诔与哀辞，并哀逝之作。诔以累德，施之尊长，而不嫌僭；辞以叙悲，加之卑幼，而觉其安。许竹篔《高夫人哀辞》，炳焉述德之文，亦非不泪之悼。务尽今悲，稍变前式矣。兰成《思旧》，虽以铭称，亦诔之流也，故以次焉。《雕龙》云：“吊者，至也。《诗》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故吊祭为类。君道之《吊庄》，容甫之《吊黄》、《马》，因文寄意，并吊之别体。共文四十首。
杂文类三。彦和论杂文曰：“宋玉始造《对问》，东方广为《客难》。杨、班之徒，迭相祖述。枚乘首制《七发》，子云肇为《连珠》。”凡此三者，文章之支派也。统以杂文之目，今依而次焉。共文三百十八首。
词赋类二。词者，屈左徒诸人所造也。阮文达云：“子史篇翰，实有不同。楚国多材，灵均特起。赋继孙卿之后，词开宋玉之先。六艺于此分途，万世咸归围范。”刘孟涂云：“骚人情深，犹能有资于散体；岂芳草性僻，不欲助美于骈文？盖径有未窥，抑知者犹寡。”二贤之论，斯知要矣。赋造端于宋、荀，宏体于杨、马。自兹以降，虽程裁迭变，而意匠无殊。盖骈俪之道，言哀不深，则情韵无抑扬之美；取材不富，则体制乏瑰伟之观。自非抗心逸步，纵猎诗流，鲜不腾诮于拙工，蒙羞于俭腹，故以终焉。共文八十二首。
文章之理，本无殊致；奇偶之生，出于自然。丽辞所肇，通变所宜，彦和辨之究矣。引其端绪，尚可略言。
古今文词，递相祖述。胎化因重，具有精理。魏文《赋寡妇》，安仁拟之；朱穆《论绝交》，孝标广之。祖其题也。翰林墨客，续《子虚》以代兴；梁王、陈思，共“楚襄”而迭起。祖其体也。长卿《上林》云“追怪物出宇宙”；子云《校猎》云“追天宝出一方”。孟坚《西都》云“仰悟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明远《河清颂》云“仰应龙木之精，俯协龟水之灵”。祖其句也。安仁《秋兴赋》云“善夫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钱新梧《段公遗爱碑》云“昌黎韩子有言矣：事有旷世而相感者，忽不自知其何心”。祖其语也。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拟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上林》云“猗柅从风，藰莅芔歙，盖象金石之声，管籥之音”；太冲《吴都》云“鸣条律畅，飞音响亮，盖象琴筑并奏，笙竽俱唱”。祖其意也。案造句但可偶摹，无滞迹象，采语缘于兴到，纯任天机。意之为用，其出不穷。贵在与古为新，因规入巧。《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月生西陂”；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月生西陂”。虽增改数字，变亦不善矣。彦和《神思》云“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子元《叙事》云“能损之又损，而元之又元。轮扁所不能语斤，伊挚所不能言鼎也”。则直钞成文，索然意尽矣。苟得其妙，如屈平《远游》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长卿《大人》全祖是篇，兼取四语，而指各有适，文无相害。此意匠工拙之辨也。诸体成章，靡不相袭。杂文一类，继者难工。自子建《七启》，归美当代；后贤有作，故步相追。词撷华腴，义病重叠。华亭吴对，名去实存。稚存《七招》，性含变化， 伯《七居》，超然意远。其七家之高致乎？
至于隶事之方，则亦有说。夫人相续而代异，故文递变而日新。取载籍之纷罗，供儒生之采猎。或世祀悬隔，巧成偶俪；或事止常语，用始鲜明。譬金在炉，若舟浮水。化成之功，直参乎造物；橐籥之妙，靡间于含灵者也。汉息夫躬《劾伍宏》云：“霍显之谋，将行于杯杓；荆轲之事，必起子帷幄。”晋钟会《檄蜀》云：“投迹微子之踪，措身陈平之轨。则福同古人，庆流来裔。”取人隐事，而意旨跃如，此最优矣。
自余佳对，指不胜偻。义乖事舛，往往而是。《校猎》云：“齐桓不使扶毂，楚严未足骖乘。尊皇抑霸，允矣慎旃。”其它虚美之词，不过曰“登三咸五，甄殷陶周”而已。若简文《马宝颂》云“尧舜不足宪章”，孝穆《代贞阳侯书》云“汤武方子儿戏”。此属词失当也。其《与王太尉书》云“霜戈雪戟，无非武库之兵；专耀齐威，非夸王众”；而子安《滕王阁序》云“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以电易雪，指齐为王，此绎文不审也。“ 弧箕服，实丧周邦”，二龙降庭，何预夏事？而骆宾王《代徐敬业檄》云“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此使典差缪也。长卿《赋秦大人》，则“汉武意凌云气，厥初杨意之荐惟见《子虚》之文”；而《滕王阁序》云“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徒取对工，罔顾文义。此杜撰不经也。苏老泉作《木假山记》，戴颙以“黄鹂为俗耳针砭”；而戴帅《初通苏教授书》，美以木假山之家世，陈其年《戴无忝诗序》称为“鹂砭名家”。夫《木山》小文，何关世绪？“鹂砭”雅语，讵涉家声？此任意牵附也。袁简斋《贺荡平伊犁表》云“金山擒车鼻，本文皇漏网之鱼；渭桥谒单于，慰高祖平城之憾”。平城之憾，《汉史》可征；漏网之鱼，《唐书》未见。此随笔增窜也。亦或调律太和，翻失古节。琢句凡近，便成律赋。凡此诸弊，大伤文格。鄙生沿习，未知所底。
又如子山《司马裔碑铭》，赵武、李燮两见；鼎臣《武成王碑铭》，春兰、秋菊重出。昔有兹式，盖不相妨。苟其效颦，实邻寒陋。若此之类，理贵善推。是故甄引旧编，取证本事。必义例允协，铢黍无爽。合之两美，则观者雀跃；拟不于伦，则读者恐卧。可以印心源于三古，通慧业于万流。《雕龙》谓“言对为易，事对为难”，亦极思之论也。
至词气之兼资，乃骈俪之总辖。汉魏之间，其词古茂，其气浑灏。纵笔驱染，文无滞机。六朝以还，词丰气厚。羡文衍溢，时病烦芜。宋元以降，词瘠气清。成语联翩，只形剽滑。明初刘、宋，略仿小文。自时厥后，道益榛芜。虽七子大家，阙为斯式。华亭崛起晚末，抗志追摹。词采既富，气体特高。《明史》称工，非溢美矣。昭代右文，材贤踵武。格律研而逾细，风会启而弥新。参义法于古文，洗俳优之俗调。选词之妙，酌秾纤而折中；行气之工，提枢机而内转。故能洸洋自适，清新不穷。俪体如斯，可云绝境。洪、李之作，无间然焉。辜榷陈之，用贻通识。光绪二十七年，岁次辛丑秋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