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甘茂华|重上太行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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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上太行山的记忆

我们在工厂大门口向青春招手

人老念旧，总想重上太行山。从1988年离别山西长治后，再没有回去过。转过身来就是33年，仿佛弹指一挥间，叫人望眼欲穿。年年说，天天盼，怎奈杂事缠身，一直无法成行。何时了却夙愿？难道留下遗憾？这成了一个剪不断的心结，如诗人所说：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不能再等了！趁腿脚还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2021年7月19日，我和老伴商定，网上购票，第二天就走，放下诸事，潇洒一回。从宜昌东，到郑州东，转长治东。一路东东东，吉利又顺风。一想到即将回到生活工作过15年的上党古城，我甚至在心里生出几分浪漫的诗意。

列车穿过江汉平原，驰向中原大地。透过车窗，看见外面烟雨苍苍，我们没有丝毫忧虑，反而觉得雨中风景壮阔而美丽。路过一座座熟悉的城市，当年来往于晋鄂之间的情境又浮现眼前。人这一生都在路上，谋生存，谋事业，何曾消停过。老来重温人生路，感慨又何止万千。

然而，老天突降灾难，让人猝不及防。2021年7月20日下午一点多钟，我们到达郑州中转换车。没想到连日暴雨成灾，列车宣布停运。原本一场兴致勃勃的旅行计划，一百八十度大转落入低谷。郑州地势比黄河还低，因此形成内涝，城区一片汪洋，重灾区就在郑州东站。郑州东站当天滞留乘客两万余人。

我和老伴在一片黑鸦鸦人群中耐着性子排着长队改签退票，前后用了三个小时。这时，已是下午四点。知道走不了，只好找个宾馆住下来再说。出火车站可乘地铁，可坐出租车，都因为人太多，我们放弃了。也亏得放弃了才避开了危险，因为不久后就发生了大水倒灌地铁站而造成的灾难。我们冒着瓢泼大雨走向街头，深一脚，浅一脚，在郑州东站附近找到一家冠旭凯斯特酒店。刚在总台交完钱，立即遭到停电、停水、停网的处境，我们与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下午五点，特大暴雨横扫郑州，这块中原陆地变成洪流漫灌的河流。郑州交通顿时瘫痪，多条铁路被迫停运，无数受灾群众正在水中艰难挣扎。

我们落脚的宾馆旁边有一家超市，里面的食品几乎被一抢而光。没有电梯，老伴从八楼下到一楼，在超市买了矿泉水和几袋饼干，再从一楼爬到八楼。她说方便面没人买，因为没有电，烧不了水。人们为了不饿肚子也顾不上什么垃圾食品了，甜的，咸的，抓到手里就是宝。我们转天起床后，又觉得庆幸，这说明我们还拥有这个世界。心想，树挪死，人挪活，必须另寻出路。老伴举着手机灯照亮，我提着行李箱，我们从八楼又一步一步挪到宾馆大门口。天哪，一夜之间，马路上大水齐腰，许多车辆泡在水中面临灭顶之灾。我们沿着楼房边沿绕来绕去又绕到郑州东站，只见候车厅犹如水帘洞，旅客们只能在站内撑伞挡漏，眼巴巴等候着救援。

没有公交车，没有出租车，只有乱哄哄人群东奔西逃。我们拦住一辆白色私家车，恳求师傅带我们离开东站，在郑州市另找一家宾馆，只要有电就行。师傅姓许，大约五十来岁，肤黑显老，心却极善。他听我们外地口音，立即招呼我们上车就走。原来，由于大水阻隔，他把车停在高处，一夜未归。现在出来转转，看看能不能为灾民做点什么。他带着我们在郑州市转了一圈又一圈，每有宾馆，他都让我们坐在车里等着，他下车去打听情况。可惜，每次他是高兴而去、扫兴而归。各家宾馆遭洪水突袭导致停水停电，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正常运转。

许师傅问我们从郑州去哪儿，听说我们去山西长治时，紧锁的眉头跳了一下，眼睛亮了。他说：我老家在原阳，我妹妹在新乡，那里目前还安全，我把你们送到新乡去吧。于是风雨兼程，我们绕道上高速，直奔新乡而去。路上，与许师傅越聊越亲热。他告诉我们，昨天半夜，他看见一男一女两个老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棒，在水齐大腿的公路上，对着泡在水里的车辆挨个敲打车门车窗。许师傅以为是趁水打劫的坏人，仔细观察后，发现他们是担心有人困在车里出不来，用木棒敲打传递救助的信号。许师傅说，这就是我们河南人，讲仁义有爱心的河南人！

许师傅讲述他亲历见闻的这个故事，以及他助人为乐帮助我们逃离郑州的举动，让我深受感动，不由得联想到很多当今社会人际关系中的各种现象。每当社会生活发生重大事件时，人际关系就成为一面明亮的镜子，照出人性中难以察觉的卑鄙和高尚。可以说，这样的契机可遇而不可求，而这次竟让我赶上了，我应该为此庆幸。许师傅把我们送到新乡火车站，给他车费时，他说平时天气好收费300元，你们就给300元吧。我们想到下这么大的雨，他还要空车从新乡返回郑州，老伴就用微信支付方式打给他400元。雨中，车站广场上，我们挥手道别，看着那辆白色小车消失在茫茫雨幕中，心里竟生出一种依依难舍的感觉。

谁知道，屋漏偏遭连夜雨，船迟又遭顶头风。郑州，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新乡，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新乡火车站停运，新乡汽车站关门，气象预报新乡正遭遇新一轮比郑州雨量还大的暴雨，暂时走不了，只好住下来再想办法。当天下午，我们在新乡火车站附近解放路，入住丽都电竞酒店。刚住进去，还有电有网，我们抓时时间跟湖北和山西的亲友取得了联系，并在朋友圈发布了消息和图片。现代电子通讯产生的奇迹常常出人意料之外，我真实感觉到生活本身比文学更加丰富多彩。退休后定居在北京的老朋友郭扬华在网上看到了我被困新乡的消息，他说他来跟新乡的朋友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帮我走出困境。郭扬华先后在宜昌、武汉、郑州、北京等地做过金融部门的领导工作，业余时间写得一手好散文，特别看重文人之间那份友谊，对朋友又热心又细心，因此广结善缘、人脉广泛。我庆幸此时此地出现了友情之光照我度厄，心境于是趋于安宁。

7月22日新乡停水停电，23日凌晨新乡恢复供电供水。23日下午，郭扬华在新乡的朋友和王华，开来一辆越野车，把我们从北区低处接往南区高处，移住新乡佛力得宾馆。当天晚上新乡市卫河水倒灌，三十多个村庄受灾，城区许多街道形成湖泊。我们吃晚饭时停了一会儿电，点燃两只红蜡烛，一时间竟然有点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之幸运。要感谢郭扬华、王华诸位朋友，让我们在患难之中见到真情、获得温暖。其实，生活中从来就充满了不确定性，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谁会先来。但我相信并确认，不管有多少意外，多少风云变幻，人性深处的关爱会像暗夜红烛一样，照亮人生旅途。

7月24日上午10点多钟，王华为我们安排了一辆车，送我们离开新乡直奔长治市。开车的小伙子很机灵，他平时都是从新乡站口上高速，这天却绕道从平原新区站口上高速。不然，上不了高速，又得返回新乡。车过晋城市后，进入山区，沿途隧道桥梁，太行山雄奇狰狞。一路上风停雨住，快到长治时，太阳出来了。我和老伴心情豁然开朗，我们终于逃脱灾殃击杀，胜利大逃亡，抵达目的地。开车的小伙子在长治吃了一碗面就赶回新乡，晚上八点钟发来短信，他平安回家了。谢天谢地，平安无事。

与刘潞生全家合影留念

从7月24日到7月30日，我们在长治度过了美好快乐的七天。我们就住在老朋友潞生兄家里，头天晚上就吃到了彩雯嫂做的手工焖面。第二天侄女小华开车，约了一班太行锯条厂时期的工人朋友，去长北工厂旧址参观。老办公楼、老车间、老食堂、老足球场都还存在，只不过空空荡荡，早就无人上班了。据说厂房租给商家做了仓库，昔日辉煌被市场风雨抹去，看上去颇为伤感。当年我们居住的平房家属院，更是残垣断壁，荒草蛛网，像是战争留下的伤痕，实在惨不忍睹。这是我们曾经奉献青春的地方吗？温故而知新，忆昔而思今，在这个意义上，且行且远且珍惜，依然没有过时，值得我们每一个过来人认真思考命运的来路和走向。

化家庄部分知青欢聚一堂

与化家庄部分知青欢聚一堂，又是一件盼望已久的事情。当年，我们从江西高安清湖村，转点到长治市大辛庄公社化家庄大队，一年后就进了工厂。大概是老知青的原因，我被市知青办安排为知青创业队队长，妻子刘建华是妇联主任，我们和化家庄知青的关系亲切而又融洽。我们创业队被评为全省知青先进典型，省里奖给我们一台拖拉机。如今一见面，拥抱、擂肩膀，喊外号，说起当年恶作剧，哈哈连天响。不仅合影留念，还有人演奏乐器，女知青翩翩起舞，相约过几年再见。那些蹉跎岁月结下的友情，心心念念，必有回响。我对每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报以深情地祝福，那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市作协和藏书馆的见面会上

如同好戏连台，潞生兄安排的活动精彩纷呈。他与长治市作协商定，在私人开办的晶海藏书馆为我举办了见面会。由此我认识了馆主李海泉，他做钢铁生意积攒了资金，把钱用来支持和发展本地文化事业，这件事深深打动了我。记得那天李海泉的热情欢迎词，记得市作协主席郭俊明真诚而风趣的主持，记得作家刘重阳的长篇发言，还有编辑、书画家、文史专家等人情真意切地讲话，使我忍不住在会上唱起歌来，以表达对文朋诗友的衷心感谢。我想，对所有致力于文学、对文学效力的人，都值得我们尊敬和推崇。请别吝惜对他们的喝彩。尤其是那些经历了商海风浪，又重新落脚到内心挚爱、不忘读书写作的人，那是一种精神的延续，一种纯真的返朴，更是一种对少年时读书理想的补偿。哪怕是在众声喧哗的网络时代，读书与写作仍然是心灵安顿的需要。

英雄台变成广场了

接下来几天，潞生兄陪我去看了两位卧病在床的老作家，我们两家人又一起去游览了漳泽湿地公园，还去古城墙上党门看了看。长治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除了潞州剧院、八一广场和莲花池几个地方还基本保留原貌外，完全是崛起的一座新城。高楼、公路、绿化带，充满着青春时尚的色彩。每当华灯初上，上党古城披上霓裳，夜色又添几分浪漫。太行山上的漳泽湿地公园，两侧绿道合围，一湾清澈碧水，芦苇荷花画廊，让人心旷神怡。我曾经买书的东街书店呢？曾经喝羊杂碎汤的西街饭店呢？曾经等车回厂的英雄台呢？曾经换粮票的饮食服务公司呢？等等等等，它们都去哪儿了？时间都去哪儿了？有朋友说，几十年走过的路，如同曹孟德《苦寒行》。又说，心血洒下，终得骚雅。而我要说，重上太行山就是命运的安排。

我们在湿地公园门口

2021年7月31日，我们告别长治回宜昌。也许是懒散惯了，也许是能力不逮，回到宜昌很多天之后，我才拿起笔来写这件事情。每每想到这次重上太行山许多难忘的记忆，都会有一首老歌萦绕耳畔：“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因为有了长治，就有了梦开始的地方，就有了回首岁月的悲欣交集。

需要补充的是，因为来回经过郑州，在新一轮防止新冠疫情控制下，我们7月31日回到宜昌后，第二天就被通知到社区定点隔离。在隔离酒店只准在房间内活动，三餐送食，每天量体温，隔三天做一次核酸检测，14天后没有问题才解离回家。这还没完，解离后还要居家观察控制第二个14天。这样的事情又让我们赶上了。待一切结束，这个夏天就过完了。当初走时遇到郑州雨情，后来回宜昌遇上反弹疫情，难道是老天有意在考验我们的耐性和意志，或者说故意在检验我们重上太行山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怎么说，我们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终于走过来了，走向了波尔金诺的秋天。

此刻，站在长江西陵峡边，北望太行，又望江南，眼里都是朋友们的身影。我和我的朋友们，爱看的是书，爱读的却是世界；爱走的是路，热爱的却是人生。转眼间，已入暮秋，满头白雪。这次在长治就有体会，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我们的生命就像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票，离终点站不远了。那么，把握好每一天，让生命之树常青。有爱的朋友和被朋友所爱，这都是世上最好的缘份。且让我们拄着拐杖把夕阳敲响，看那太行山依然高入云端，挥挥手再见，晚霞飞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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