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秀楼长联的三世三生
西南三省云贵川,在地域上可谓鼎足而立,就连她们的省会名片——大观楼、崇丽阁、甲秀楼的历史内涵也堪称并驾齐驱,巧在这三个极具代表性的建筑都各有一副脍炙人口的楹联刻挂。大观楼长联气势宏伟,被誉为“天下第一长联”,崇丽阁长联则胜在文采风流,相较之下,总会觉得甲秀楼长联有点“拿不出手”的尴尬,其传唱度也没有另两联高,究其原因,其一是许多人认为她是仿大观楼长联,其二是创作时间比较晚,大观楼长联珠玉在前很难超越。甲秀楼刻挂长联全文如下:
五百年稳占鳌矶,独撑天宇,让我一层更上, 眼界拓开。看东枕衡湘,西襟滇诏,南屏粤峤, 北带巴夔。迢递关河,喜雄跨两游,支持岩疆半壁。恰好马撒碉隳,乌蒙箐扫,艰难缔造,装点成锦绣湖山。漫云筑国偏荒,难与神州争胜概;
数千仞高凌牛渡,永镇边隅,问谁双柱重镌, 颓波挽住。想秦通僰道,汉置牂牁,唐靖苴兰 ,宋封罗甸。凄迷风雨,叹名流几辈,留得旧迹千秋。对此云送螺峰,霞餐象岭,缓步登临,领略些画图烟景。恍觉蓬洲咫尺,招邀仙侣话游踪。
▲甲秀楼刻挂长联,图片来源见水印。
我倒不认为甲秀楼长联仿大观楼,所谓的仿,无非是中间的几个地名、典故的排比,在我看来这是长联创作中必不可缺少的铺排,很难避过。当然大观楼长联珠玉在前,说仿也有道理,这就好比苹果手机最先使用触屏,后来的手机都是触屏,说仿也说得过去,说是潮流似乎也行。
最开始我也认为甲秀楼长联在内容上没有大观楼长联丰富,直到我读到收录于《贵筑丛书》中的由何静梧、龙尚学两位先生共同主编的《贵州联语两种》,即《壶隐斋联语类编》和《六碑龛贵山联语》的合辑,《壶》的作者刘韫良,即甲秀楼长联的作者,贵阳人,此书收录作者联语数量达高2300多副。这个数量足够惊人了吧,然而近日查资料,才知道早在2010年,贵州学者黄成栋老先生就发现了刘韫良亲手抄撰的《贵州名胜古迹联语抄》,其中联语数量竟高达3000多副。上述《壶隐斋联语类编》底本为曾缦卿抄录,其中联语比《贵州名胜古迹联语抄》少了700多副,关于刘韫良联语的艺术风格,我会另外写一篇文章专门讨论,这里说回甲秀楼长联,据《贵筑丛书·贵州联语两种·壶隐斋联语类编》记载,全文如下:
五百年稳占鳌矶,独撑天宇,让我一层更上,茫茫眼界拓开。看东枕衡湘,西襟滇诏,南屏粤峤,北带巴夔。迢递关河,喜雄跨两游,支持那中原半壁。却好把猪拱箐扫,马乃碉隳,鸡讲营编,龙番险扼。劳劳缔造,装构成笙歌闾里、锦绣山川。漫云竹壤偏荒,难与神州争胜概;
数千仞高凌牛渡,永镇边隅,问谁双柱重镌,滚滚惊涛挽住。忆秦通僰道,汉置牂牁,唐定矩州,宋封罗甸。凄迷风雨,叹名流几辈,销磨了旧迹千秋。到不如月唤狮冈,霞餐象岭,岚披凤峪,雾袭螺峰。款款登临,领略这金碧亭台、画图烟景。恍觉蓬洲咫尺,频呼仙侣话游踪。
而据黄成栋老先生《甲秀楼长联的光辉点》(《贵阳文史》2020年10月第五期)一文考证的民国四年(1915年)1月4日《贵州公报》“文苑”栏中署名为“我真氏刘韫良稿”的《甲秀楼楹联》,全文如下:
五百年稳占鳖矶,独撑天宇。让我一层更上,茫茫眼界拓开。看东枕衡湘,西襟滇诏,南屏越峤,北带巴夔。迢递关河,喜雄跨两游,支持起中原半壁。却好把乌蒙箐扫,马撒碉隳, 鸡讲营编,龙番险扼。劳劳缔造,装构成笙歌闾里、锦绣山川。漫云竹壤偏荒,难与神州争胜概!
数十仞高凌半渡,永镇边隅。问谁双柱重镌,滚滚惊涛挽住。忆秦通僰道,汉置牂牁,唐靖苴兰,宋封罗甸。凄迷风雨,叹名淹几辈,消磨了旧迹千秋。到不如月唤狮冈,霞餐象岭,岚披凤峪,雾袭螺峰。款款登临,领略这金碧亭台、画图烟景。恍觉蓬洲尺咫,频呼仙侣话游踪。
据黄成栋老先生《甲秀楼长联的光辉点》考证,刘韫良手抄本《贵州名胜古迹联语抄》中的甲秀楼长联版本与《公报》版本仅有两处不同,即下联起句,《公报》版为“半渡”,而《联语抄》版为“牛渡”;下联腰句,《公报》版为“尺咫”,而《联语抄》版为“咫尺”。因为《联语抄》是刘韫良亲自撰写抄录,而《公报》版应为刘韫良投稿,所以这两版可以说都最具有权威性。关于上述两处出入的地方,黄成栋老先生认为应为“半渡”,指半月形河湾的渡口,我却认为应为“牛渡”。首先,将半月形河湾的渡口简称为“半渡”从文意上来说并不太合理,其次,通观刘韫良的楹联作品,大量使用动物小类工对是最为显著的特征,基于此,对照上联起句的“鳌矶”,则相对应的位置理应以动物相对仗,所以此处为“牛渡”更为合理,“牛渡”指牛渡河,与“鳌矶”相对,无论是文意上还是地理上都较为妥帖。而“尺咫”和“咫尺”是同一个意思,“咫尺”更为常用,由此我推想,可能是因为“牛”字和“半”字的字形有相似之处,《公报》在排版印刷过程中印错,同时也将“咫尺”印成“尺咫”,也是有可能的。
除此三个版本之外,还有诸多版本,这里就不多作赘述。这三版楹联,刻挂版为贵州书法家王萼华先生于1986年10月书写,联语来自向义先生编撰的《六碑龛贵山联语》,发表于民国十二年(1923),比《公报》版晚了8年,而刘韫良逝世年份大约在1918年前后。由此可知,刻挂版为向义先生修改无疑,删改最大。而《贵筑丛书·贵州联语两种·壶隐斋联语类编》版(下称丛书版),则是编者按照曾缦卿先生手抄本点校修改,原书修改处有注明文字,说明了修改理由。
联语传抄过程中出现错漏是“不知者不怪”的正常现象,在阅读整理中如有不解之处,应多方查证,合理推测,实在无果则存疑即可。而主观去捉刀修改,则有可能破坏原作的整体性,后人也难以真正理解前贤的创作初衷,对文献的研究价值也会有所影响,这是不值得提倡的。黄成栋老先生也早已作出“恢复甲秀楼长联的历史真实面目”的呼吁,在此就不多作赘言,下面仅以我平时从事楹联创作的浅显经验,从联语对仗、行文气脉等方面来谈一下这三个版本的优劣。
先来看最具权威的《公报》版(取“牛渡”、“咫尺”,理由见上述):
五百年稳占鳖矶,独撑天宇。让我一层更上,茫茫眼界拓开。看东枕衡湘,西襟滇诏,南屏越峤,北带巴夔。迢递关河,喜雄跨两游,支持起中原半壁。却好把乌蒙箐扫,马撒碉隳, 鸡讲营编,龙番险扼。劳劳缔造,装构成笙歌闾里、锦绣山川。漫云竹壤偏荒,难与神州争胜概!
数十仞高凌牛渡,永镇边隅。问谁双柱重镌,滚滚惊涛挽住。忆秦通僰道,汉置牂牁,唐靖苴兰,宋封罗甸。凄迷风雨,叹名淹几辈,消磨了旧迹千秋。到不如月唤狮冈,霞餐象岭,岚披凤峪,雾袭螺峰。款款登临,领略这金碧亭台、画图烟景。恍觉蓬洲咫尺,频呼仙侣话游踪。
刘韫良作联最显著的特点,一是内容非常切题,二是对仗极其工整,惯用动植物形成小类工对。看此联起句便说鳌矶,即鳌矶石,在甲秀楼下南明河中,形如鳌头,故云“稳占鳌矶”,有“独占鳌头”的意味,先为联语埋下一个高阔宏伟的精神基调,然后一层更上,“茫茫眼界拓开”这句,刻挂版(全文见篇首)删去了“茫茫”,诚如黄成栋老先生《甲秀楼长联的光辉点》一文所言,删改后少了从远到近、由模糊到清晰的认知过程,联语气息也为之一顿。接下来陈述甲秀楼的地理位置,便是“眼界拓开”的结果,衡湘指湖南,滇诏指云南,越峤指两广,巴夔指四川。这里刻挂版和丛书版都把“越”抄成“粤”,这两个字在古代通用,但若放在现在,粤更偏向单指广东,越则是指“南越”,包含广西和广东,而贵州只和广西接壤,所以这里保留越字是最佳选择。接下来承上启下的一句“支持起中原半壁”,刻挂版改为“支持岩疆半壁”,岩疆指边远的险要之地,大大缩小了范围,且文意犹嫌小家子气,“岩疆”最多泛指西南,再减去一半而为“半壁”,合着甲秀楼的底蕴只能支撑巴掌大一块地方,那么又怎么能引出结句的“与神州争胜概”的结论呢?这一句改得少了原作那股睥睨天下的雄杰之气。到最后转合部分,干脆把四个典故排比删了两个,把“竹壤”改成“筑国”,这两个词意思一样,都是指贵阳。这么改的意图可能是觉得“竹壤”太小家气,“筑国”则大气一点,既知如此,何必当初?这么一改,反嫌文理不通,既为“筑国”,再说偏荒则不太妥帖了,而“竹壤偏荒”就自然而然,另外,“竹”和下联的“蓬”更是小类工对,贵阳古为盛产竹子之地,其竹多制为筑(乐器),故称贵筑,按理说“筑国”一词更为常用,也更为切合,为什么刘韫良用“竹”而不用“筑”,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为了与“蓬”对仗,这点不可不察,更不能乱改。
下联起句,刻挂版把“数十仞”改成“数千仞”,此处过于夸张,我觉得更像是传抄错误,误把“十”抄成了“千”。删去了“滚滚”,把“名淹”改为“名流”,这里上联对应位置是“跨”,动词,理应用动词“淹”更为合理,这个改动,字形相似,同样疑为传抄错误。把“消磨了”改为“留得”,则文意顿时相反,承转句用“对此”领起,删去了排比句。相较《公报》版转承在“到不如”,刻挂版显得转合急促了些,《公报》版则内容丰满,条理清晰,典故的排比对仗更显得气势磅礴不凡,最后一句,刻挂版为“招邀”,《公报》版为“频邀”,一字之差,失之千里,同样是让“仙侣”来这里游览赏胜,“招邀”是静态的表达,只说邀请,怎么邀?邀几次?仙侣应不应约?一概不知。而“频邀”,则是动态的,一个“频”字,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邀请,这就解决了上述几个问题,细嚼之下便能体会个中区别。
《丛书》版甲秀楼长联,改动较小,除“千仞”、“名流”疑为传抄错误之外,上联“乌蒙箐扫”作“猪拱箐扫”而无修改注明,说明此处应为底本如此,并未修改。将“马撒碉隳”修改为“马乃碉隳”,下联“唐靖苴兰”改为“唐定矩州”,以我所见,这两处修改都毫无道理。据《丛书》注释说明:“马乃碉隳,原稿为'乌撒碉隳’,误。李独清《关于甲秀楼长联的建议》(载1981年《贵阳文物》创刊号)考证应为'马乃碉隳’,指清顺治十八年(1661)二月云贵总督赵廷臣用兵镇压马乃营土司龙吉兆和鼠场营龙吉佐、楼下营龙吉祥等率领的少数民族起义,事见《清史稿·土司传·贵州》。马乃,古地名,在今兴仁县。碉隳,碉堡毁坏。”
这个地方,按原稿作“乌撒”,指少数民族部落,即今贵州威宁县境内,“乌”即乌鸦,鸟也,跟鸡、龙也能工整对仗,“乌撒”是既有名词,不管是从地理上还是文意对仗上来说,用在原联并没有任何不合理之处,为什么要凭空找一个“马乃”来替换呢,况且“马乃”和“乌撒”一样并非为贵阳地,这么修改又有什么理由呢?“马”和“乌”字形非常相似,可以认为是传抄错误,但“乃”和“撒”则相去甚远,又是怎么得出“误”的结论的呢?所以我认为这里应该尊重原作,以不改动为好。
下联的“唐靖苴兰”改为“唐定矩州”更没道理,也没必要。首先没有任何字形相似的地方,其次,“靖”为“平定”之意,“定”则为“奠定”、“建立”之意,两个字意思完全相反,修改注释说明:“唐定矩州,原稿为'唐靖且兰’,误,改为'唐定矩州’。唐武德三年(620)牂牁首领谢龙羽以其地降附中央王朝,封夜郎郡公,置牂、充、应、矩、庄、琰6州,(道光)《贵阳府志》考证矩州为今贵阳地。”
仅因为矩州为贵阳地就能说明“唐靖且兰”误了吗,我看未必,且兰为西南小国,亦属牂牁郡,即今贵州黄平县,用在原作里也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丛书》编者修改这两处的初衷无法得知,这跟刻挂联把“中原”改为“岩疆”如出一辙,看似更加贴切,实则拉低了联语的眼界胸襟,使联语的整体气韵变得拘谨了很多,实在可待商榷。
最后,《丛书》版“猪拱箐扫”的位置,《公报》版以及刻挂版均为“乌蒙箐扫”,同时“乌撒”作“马撒”,避免了重字。“且兰”的位置,刻挂版和《公报》版均作“苴兰”。从刘韫良联语一贯的对仗风格来看,此处以“猪”和“乌”、“鸡”、“龙”的动物小类形成自对工对的可能性最大。“马撒”并非既有地名词汇,而“乌撒”则是指西南少数民族部落,即今威宁县之地,应以“乌撒”更为合理,“马撒”为传抄讹误。“苴兰”意为且兰部落的国王,指人,结合上下文,此处应以“且兰”之意指地域更为合理。
《丛书》版的底本为曾缦卿先生手抄,据曾缦卿先生之子曾昭毅为《丛书》版所作后记叙述,曾缦卿先生(1883-1960)于抗战前夕才将此本抄竣,由此可以推测,“猪拱箐”和“且兰”这两个地方,很大概率为刘韫良修改于《公报》版发表以后,使联语无论是形式的对仗上还是内容的文意上都达到了最佳理想状态,曾先生所抄底本也应为刘韫良修改以后的最终本,删减了一部分作者认为不理想的作品,才由《贵州名胜古迹联语抄》正式更名为《壶隐斋联语类编》,并请了尘和尚作跋,这就解释了为何馆藏版《贵州名胜古迹联语抄》收联3000多副,而《壶隐斋联语类编》仅收联2300多副。
综上所述,笔者推测甲秀楼长联最趋近于作者最终定稿版应为:
五百年稳占鳖矶,独撑天宇。让我一层更上,茫茫眼界拓开。看东枕衡湘,西襟滇诏,南屏越峤,北带巴夔。迢递关河,喜雄跨两游,支持起中原半壁。却好把猪拱箐扫,乌撒碉隳, 鸡讲营编,龙番险扼。劳劳缔造,装构成笙歌闾里、锦绣山川。漫云竹壤偏荒,难与神州争胜概!
数十仞高凌牛渡,永镇边隅。问谁双柱重镌,滚滚惊涛挽住。忆秦通僰道,汉置牂牁,唐靖且兰,宋封罗甸。凄迷风雨,叹名淹几辈,消磨了旧迹千秋。到不如月唤狮冈,霞餐象岭,岚披凤峪,雾袭螺峰。款款登临,领略这金碧亭台、画图烟景。恍觉蓬洲咫尺,频呼仙侣话游踪。
当然以上皆为猜测,具体情况如何,还有待方家考证。但甲秀楼刻挂版长联并非该联本来的历史面貌,这点却可定论。到此,甲秀楼长联的前世今生大致梳理完成,除去笔者推测部分,以最权威的《公报》版来跟大观楼、崇丽阁相比较,虽不说可以平分秋色,相信也不至于落后太多。
笔者醉心楹联之道久矣,于故里乡贤更深深向往仰慕之,对此家乡风物,前贤珠玉,聊作刍荛之解,并求教于方家同好,若有朝一日能复历史之本来面目,则余幸甚,楹联幸甚!
本文作者吴正华,网名颜白、楚画、建未十七,等。楹联发烧友,黔社发起人。
黔 社
与 君 相 惜 未 名 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