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小耗子
耗子是个奇怪的小孩。理由是:她总是求我写她写她快写她——
从2009年9月认识到2012年7月分别,她这么要求了无数遍(那时我开博客,陆续写班上的孩子,却不知为什么总是没有写到她),语气各有不同——“蘐子老师写我嘛!”(一双美得勾魂夺魄的大眼睛使劲对着我眨)“蘐子老师为啥还不写我?”(厚厚的嘴唇嘟起来表示很伤心)“如果我语文考了第一名是不是你就写我?”(瘦弱苍白的小女孩儿仿佛突然有了无限的勇气)……我是有多狠的心才挡住了这一波波攻势,始终没写她,还竟然留下一句话:“等你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它就会发生了……”
小女孩儿长成大女孩儿,心愿却依旧。那天看我写朵朵,她在朋友圈留言:“希望总有一天蘐子老师的某一篇推文的某一段能写到那时候苍白瘦弱慢吞吞的我!”亲爱的傻孩子呀,十年一愿,让你成了老师笔下“奇怪的小孩”——我一直一直想问你:你那么期待我写你,就不怕知根知底的我写上一箩筐你的缺点吗?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那我可就往下写啦——
耗子之所以成为耗子,当然是因为名字里的那个“皓”字。不过你自己当耗子犹嫌不足,还非要把我扯进你们的四害组织,让我当麻雀,说是因为我有很多雀斑——这就足以让人记恨良久了吧?更不用说每当我喊着要减肥,你就愁眉深蹙,哀怨地诉说自己怎么也吃不胖的苦闷——你确定这不是硬生生拉仇恨?
你的缺点还有很多,最要人命的是不是慢?明明是语文学霸级的存在,奈何考试时间总不够长呀!把字写得一笔一划方方正正有笔锋,固然是极好的,却不必那么用力那么求全写那么大那么慢呀!
也许,从你的字,已可窥知你的牛脾气,只是当年我们都没有及时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当你因为那件事爆发的时候,才吓坏了所有人——当然,惊吓最深最感无措的,是十五岁的你。
你初三。妈妈肚子里有了小宝宝。如今的炫妹狂魔当年怎么啦,一定一定要妈妈放弃那个宝宝。坚决到什么地步呢?爸爸妈妈怎样劝说都无效,讲道理动感情都无用,数说过去保证未来都不行;从跟爸妈哭闹、对朋友诉说渐渐到了不哭泣也不说话,甚至不肯再上学的地步。
所有人都忧心如焚又无计可施。课堂上你的座位空了一天,又空了一天,我的心里有一个洞。跟你嬉闹也永远能随时板起脸来逼你做得更好的我,一直耍赖不肯写你的我,是不是没有来得及让你知道你有多特别,多重要?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每一天博客后面你的每一条留言,我都看进心里去了?
你是不是知道你是唯一一个和我的妈妈妹妹都在网络中交流并相熟的孩子?以及,我妈妈的博客,居然是你发现并告诉我的呢!
你是不是知道语文课上的对视,你暗自颔首或低眉沉思,托着腮或是举起手,会微妙地影响课堂的走向?
你是不是真的知道,所有你对我的没理由的爱和无条件的信赖,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在推动我逼迫我做得更好?
我必须得去抱抱你。就算无济于事,也要当面告诉你我想念你牵挂你。你的老师是一个笨拙的并不善于解决问题的人,我只想真实地表达,然后把一切交给时间,交给你自己。
那个晚上,我去你家,和你一起坐在晚餐桌旁,吃奶奶煮的饭。我想假装一切如常,可是伪装得不像,因为奶奶煮的饭实在太好吃,吃货本色瞬间暴露,险些忘记本意——早知道你家有厨神,就该多多多多去家访嘛!
还是用你的博文来还原那一晚吧——
拜访 (2011-03-14 22:47:59)
不得不承认,当看到蘐子老师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除了惊讶还是惊讶。我敢发誓,蘐子老师是第一个在我求学生涯中走进我们家的老师。惊讶之后,却有种想放声大哭的感觉。或许,是被压抑太久了吧。蘐子老师身上,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力量,让人不由地想吐露自己的全部心事。
当然这并不代表她是以老师的身份出现的,而是因为某种难以启齿的原因。正是这种原因,让蘐子老师到达我们家的时候,我没有勇气去面对。
虽然现在我仍不觉得自己有些想法是错的。
还是一如既往的聊天,就像在学校一样,但总觉得多了些拘谨。是我的缘故。我仍停留在惊讶之中,甚至有种想摸摸蘐子老师的脸而感觉她是否真实存在的想法。此时已是6点了吧,一天没有上学,却并不是我的本意。有一种对同学的想念、对老师的想念积压在心底。
说着说着,说到了我的心底最深处也是最尖锐最深沉的那抹痛。蘐子老师不仅是在向我叙述,她也在回忆。回忆她童年的那么多美好,回忆她童年是怎么认为父母偏爱妹妹却又和妹妹是如此的相亲相爱。她与芃子姐的回忆一件件的向我袭来,她们一起瞒着父母做许多并不光辉的事,一起保守着专属于她们二人的小秘密。
这种感觉,很美好。
蘐子老师是这么说的。她的声音低低的,低到我几乎要听不见,却又在安静的房间里如此清晰。
这是我第一次在蘐子老师面前说那么少的话。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诉说,我在倾听。我只是呆呆的望着天花板,蘐子老师也只是低头望着床,我偶尔只“嗯”一两声而已。仿佛以前总是喋喋不休的我消失的无影无踪、不复存在。
蘐子老师拥有一种神秘的魔力,使我无法不倾听她的话语。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密集的鼓点一样打在我的心上。说到最后,她仍旧告诉我,她的观点并非我的观点,她无法替我做出决定,就像我无法替别人做出决定一样。
可有一点她却不知道。我的想法现在并不起到任何作用了。无论我怎样,事情还要继续。我对于这件事来说,只是一个过客罢了,根本没有任何决定的权利。
不论我怎么想,怎么痛苦,怎么默默的去承受,都不会有人知道了。其实我早就想告诉蘐子老师,无奈璇酷爱偷看别人的随笔,尤其是我的。于是,我只能放弃这个想法。蘐子老师,并非是我不愿意,更不是不想告诉你。
我按照蘐子老师说的列了个表。写上了好处和坏处,结果仍是坏处比好处多,也许是我太过于偏执。只是这件事实在是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范畴。知道这件事的每一个同学都在谴责我的父母,谴责他们的想法与观念,却无动于衷。突然又想到,我所处的年代和蘐子老师芃子姐所处的年代是那么不一样,而她们俩只相差3岁,而我呢?也许,又是我想多了吧。
直到蘐子老师走了,我仍觉得这像是一场梦。总有许多沟壑是跨不去的。蘐子老师给了我三个拥抱,每一个拥抱都是莫大的力量,我想,就算是勉强,我也应该能,走下去吧。
严师如我,当时在你的博客后面留下我的评论——
“你说你'根本没有任何决定的权利’,我却在想,为什么要对不该由自己决定的事情拿起决定的权力呢?你同样没有决定自己获得生命的权力,爸爸妈妈没问过你,就给了你生命。可是,即使有那么多不舒服不愉快,整个生命还是多么甜美,有多么多值得永远眷恋的事情啊。”
事情并没有立刻好起来。有几个早晨,你虽然肯坐进爸爸的车,到了学校门口,却不肯下来。接到电话,我下楼去接你,拉着你冰凉的手,把沉默的孩子带回我办公室来。你流眼泪,你吸鼻子,你空茫的眼神不知道望向哪里。我备课,我改随笔,我把纸巾盒放在你面前。你曾像一只快活的小耗子在我面前打趣饶舌,曾起劲儿地朝我扇动长睫毛装可怜或是装可爱惹得我笑了又笑。可是就在几天之间,这些全然失去了。
我不能做什么,除了无声的陪伴。直到现在,我也不想评判:想生二胎的父母和不想要爸妈生二胎的孩子,到底是谁错了?我依旧觉得爸妈和孩子的立场都很可以理解,只是在一个家里,每个人都要做好准备调整自己的舒适范围。也许你把它界定为妥协或让步,但其实事情的走向往往出人意料,看似退让的一方常常收获更大的惊喜。
而当事人置身其中,仿佛一只被卡在人生两难缝隙里的小耗子。这时谈论对错是无意义的,因为就算是再确凿无疑的“对”,也抵不过内心的“不情愿”;这时劝人把事放进漫长人生来考量更是可笑:人生路上的“坎”之所以被称为“坎”,正是因为它具有“坎”的基本特性:低洼地——这时的状态与心态,势必无法奢谈登高望远,当然也没法豁然开朗。
只有陪伴。能感觉到彼此存在的陪伴。静默无声的陪伴。仿佛是在对你说:我陪着你,因为你值得。我陪着你,因为你重要。我陪着你,因为我知道你够聪慧够善良够宽阔够强韧,我知道你一定能摆脱情绪的捆绑,我知道你自己就能够做到……
小耗子的初三生活继续下去,她顺利考上高中,妹妹也顺利降生了。我们在各自的忙碌里,成了难得一见的朋友圈朋友。
我看着她穿美美的汉服,看着她一波一波晒她的小妹妹,看着她妈妈悬赏3000大洋盼她体重达到95斤。也看她把我公众号的文章转发出来,说:“看到2011年的你在我初三的随笔本上写'其实,只要愿意,是可以永远在一起的’。这话一点不假,因为2018年的我也是这样一如既往地爱着你啊。”
亲爱的小耗子,当你看到这篇文章,会不会得意地点点头:“嗯嗯,我就知道我是你心里特别的存在!”然后马上转给可爱的蚊子看看?还是,会生气地撇着嘴巴抱怨:“什么嘛,怎么所有的照片都需要努力才能找到我的踪影?”
别生气!下面就是我从你朋友圈偷来的姐姐妹妹照片啦!
亲爱的孩子,你知道的——我总在这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