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住所有情绪的人

我老公说话没人听得懂，但是其实和他说话有意思，又舒服——因为他是一个能接住所有情绪的人。

与人沟通，70%是情绪，30%是内容——很多人懂这个道理，比如我；但是在“话赶话”的关头，能瞬间区分“情绪”与“内容”，并且对“情绪”进行处理，我觉得还挺难的。

几年前我还不习惯和爷爷奶奶一起住的时候，每次要回汕尾或者爷爷奶奶要来香港，我都会非常紧张。

我不肯承认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紧张，却常常因为一点儿小事朝老公发脾气——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完全不搭界的事——比如哪个东西没放回原处啊，或者煮菜前没把青菜认真洗几遍啊什么的。

他从不反驳，任我喊叫，最多嘿嘿笑两声。有一次，他忽然在我莫名其妙发脾气的时候说：“其实不用太紧张，爸爸妈妈都随和，没什么要求的。相处久了就习惯了。”

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就像被点了穴一样呆在原地，一下子全身心地放松下来——是那种自己的情绪被看到、被理解的感觉。

自始至终没有评价这脾气发得有没有道理，他只是接住了情绪，允许着情绪表达——他把两者分得很开。

还有一次爷爷和奶奶拌嘴，我站在奶奶一边，生爷爷的气。

爷爷奶奶晚上到，傍晚时，我只给奶奶铺了床。他发现了，很奇怪地问我：“爸爸房间没有铺床？”我说：“唔。”

他就打开柜子，一边自己动手取床罩枕套，一边平静地说：“人，其实都是有时候好，有时候坏的。”

我想了一想，就去和他一起铺床。

那天看美剧《实习医生格蕾》，其中有一段是医生们乘坐直升飞机去取捐献器官，十万火急做移植手术，因为过了时限器官就没用了。

我就嘱咐他：“我可是签署了同意书，捐献全身所有器官的。我死的时候，刚一死你就立刻打电话，千万别等我凉透了，器官就浪费了。”

他按下暂停键，问：“你在大陆签的，还是香港？”这个提醒了我，我说：“对哦，我要再在香港签一份。”然后我们继续看剧。

他没有说“别说不吉利的话”也没有故作悲伤，或者争论谁先死，这实在太好了。

不管吉不吉利人都得死，故作悲伤实在矫情。

我认真托付，他接住这个托付本身，这样的对话很省力气。

今天早上我们跑步，我说如果有机会兼职，我想当个保安。

“为啥呀？”“当保安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我就把他们都写下来。”

“可是看到的都是表面啊。”“那我就猜测他们的人生，给他们编故事，写下来。”

“那要不要去当夜间保安？”

他深思熟虑之后提出建议：“深夜进进出出的人，会不会更有故事，甚至藏着秘密？你平常没机会接触那一部分人……再说，夜间不那么繁忙，有机会想想怎么写。”

“可是我晚上想和老公孩子在一起。我……还是不当保安了。其实学校里也可以遇见许多人。”

我们继续跑，我想着他说话的方式，觉得很有意思——

他很少说否定词，很少反问，语气里很少感叹号。

他对言论很少批判，对人很少负面评价。

我有任何想法，不管多不靠谱，他没说过“不行”“荒谬”“可笑”“不合理”……

“当保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他陪我沿着自己的思路走，他明白这个想法的内在需求是“观世相，写文章”。所以他很认真地帮我完善这个想法，推导它，直到我自己判断并决定这个想法的走向。

他怎么能忍住的？我想，正常的对话难道不应该是：“当保安？现在的工作怎么办？孩子的作业怎么办？你去兼个职，家里谁管？”一连串的问号像连珠炮弹。

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发射过这样的炮弹。

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他没有“忍”，没有用谋略来说话。

忽然想起几年前，我们并肩坐在海边，看波涛起伏涌动。

我问他怎能和我这边所有的亲人都相处得亲密无间，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和人相处，有时候像在海里游泳——先别急着划水，放松，身体就会自然漂浮在海面上，和海成为一体。然后，就不难啊。”

真的，虽然我老公说话经常被人问：“你说啥？”但是和他说话实在很舒服，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