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
日光之下无新事,盛夏时节,把什么都照成一片白花花。
雨却总有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每片儿叶子都宛若新生,每一根儿细草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连久被踩踏的道路标识线,也黄是黄白是白的,抖擞出别样的精神,翻出些新意思来了。
我却在今天早晨满世界哗哗鸣响的“新”里面思念旧的一切。
想念曾在这简陋的阳台上度过的悠闲时光。
漫不经意似养非养的植物,不但茁壮,还在今年春天开出两朵半殷殷的碧桃花。春风夏风秋风冬风拂过,喜欢露天的我们总在阳台上。
酒或茶都好,做什么都好。通常是各做各的事情,各读各的书,谁也不打扰谁,却又随时可以说话,不觉得被打扰。
想念曾在深圳和云南的雨里做出人生的重大决定。在太原和西安的雨里疯。
想念轰轰烈烈的雨里面,上中学的我们湿了鞋子湿了裤脚,还嘻嘻哈哈。
想念劈头盖脸的雨里面,身体在奔跑,心里一半冰冷一半滚烫。
想念曾出现在雨里的人,和每逢下雨总会想起的人。
想念在雨幕半遮半掩之下,悠然淡然怅然惘然想起什么的那种心情。
没想到的是——这个早晨,最想念爸爸的凶巴巴。
就在几天之前,我还在和妹妹吐槽:“爸爸以他的专制教管我们的全部童年,并单方面无限拓展童年的定义,到现在还严格管束我们的生活,这不可以。爸爸现在不可以决定我做什么不做什么,也不可以用我小时候他对我的方式对待我的孩子们。”
甚至已经下定决心,要就这件事和爸爸认真谈一谈。
我当时绝不会想:爸爸有力气、有心劲儿才能凶巴巴。
耀武扬威地凶巴巴吼我或我的孩子,固然很难接受;更无法接受的却是“脑梗”“脑萎缩”“步履虚浮”“手使不上劲儿”的病状。
无法接受一个一辈子绝不谦虚、绝不妥协的硬骨头,病来如山倒,只能任人安排。
所以今天中午病房里爸爸和护士的冲突,我从骨子里是理解的:
那不是事实之争,不是观念之争,其实是在争夺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吧。
晚一点儿让渡这种权力,就可以晚一点儿虚弱,晚一点儿老。
真正让我难过的是:当冲突爆发的时候,我一边调动自己全部的技能去处理它,一边狡猾地观察和盘算——想知道这场冲突当中,有多少出自性格的发动,有多少出自病魔的控制——我担心疾病已经在改变着爸爸思考和行动的方式。
但愿这是多余的瞎想。我不喜欢自己这么想。
妹妹这两天都哭了。
我素来泪少,这些天想的全都是怎么见招拆招。
寻求拯救的方式就是跑。只要有那么一条缝隙,就去跑,汗水飙出来的时候,似乎会带走恐惧与焦躁,留下一个无坚不摧的自己。
酷热天气持续了好一段日子,今天突然降下暴雨,仿佛一个隐喻。
仿佛在说:无论生活如何炙烤鞭打,上天终究肯给你片时清凉。这世上,没有人承受不了的重荷。
雨帘如幕,半掩半遮,是一种慈悲的姿态。
我心昏昏,我心昭昭,风里雨里水里火里去,不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