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师手记之四:中师,也是江湖

中师手记之四:中师,也是江湖

我十分惊讶于预感的强烈。我担心这些以前分散于各个中学的佼佼者集中到一块,许多人将由站在舞台中央的主唱歌手,沦为舞台后排唱和声的芸芸众生而产生失落感,果然就有孩子也感觉到自己可能会被边缘化而心生焦灼,提前一天由家长带领来拜访我了。

那个上午天气颇为凉爽,久晴之后刮起的阵阵金风带来了北方的凉意,也冷却了南方的雨云。在一阵畅快的淋漓大雨过后,清新的空气让人的嗅觉都特别灵敏。在这一难得的好天气里,我正忙着检查分配给我班的教室与寝室的状况,算计着将安排最初来校报到的新生清扫教室与寝室的卫生,学校一个门卫老师带着一老一少两个人来到我面前,告诉我,他们是来找我的。

我却并不认识他俩。老者瘦高瘦高的,穿一件几乎皱成一团麻花的皂色粗布长袖对襟衫,提着一个颇为鼓囊的化肥袋子,站在那儿几乎就是一截枯干的树桩。少年同样瘦高,扛着行李站在旁边,就如一枝弱柳。老者在门卫老师的引荐下,见着我,立即在我这个二十多岁的后生面前低头哈腰,一脸的谄笑,用一口难以听懂的乡里话咕噜着介绍着自己。听了半天才明白,他的孩子今年考上了中师,就在我们班,他今天提前一天带孩子来报到,专程拜访一下班主任。

我感到很吃惊。他一个乡下老人,却能够事先知道我就是他孩子的班主任,并且在开学之前专门前来见我。我想问个明白,但终于没有提起。也许,他是学校某个老师的亲戚,在亲戚的指点下来找我的;也许,他是个有心人。这对父子的年龄差距有点大,父亲看上去已不止五十岁,儿子还只有十五岁。老来得子,一直看得重,现在儿子考上了中师,算是跳出了农村,他还希望儿子能够得到老师的关照,帮他好好照看儿子吧?就凭这一点,我就觉得眼前的这位老人不简单。

老人固执地说,要带孩子来我的宿舍坐坐。然后一路上恭维我年纪轻轻就大学毕业,有出息。一边又吩咐孩子在学校要像班主任老师一样,好好读书,将来留在城里。

犹如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立即明白了老人来找我的真正用意。他不仅仅是让我好好照看他的孩子,他是在给孩子布局。具体的目标,就是三年后毕业能够留在城区。中师毕业生大多去偏远的乡下小学任教,但每年城区学校也会安排寥寥几个。有些凭优秀毕业生的头衔,有些凭关系。老者想走关系这条路子,又没有其他门径,就来攀我这个班主任,希图在入校之前就把路铺好,通过我的三年操作,将来能够凭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分配到一个生活更便捷的地方。

一到宿舍,老人就将手中的化肥袋子硬要塞给我,说,没什么好东西,自家种的花生,还有两块过年时醺的腊肉,请我尝尝,觉得好,每年能够送我一点。我推脱,他就自顾自地把袋子放在单身公寓卧室后的小厨房。然后小心翼翼地欠着屁股坐在沙发上,吞吞吐吐地说,他的孩子,从小学习成绩一直优秀,每期都是班上的班长。央求我也能够培养他的孩子当班长。

孩子一直站着,抿着嘴唇默默地看着他的父亲,偶尔看我一眼,又慌乱地将目光移开。我判定这是一个害羞的孩子。他是聪明的,却又胆怯得像只小松鼠。他的学业没有任何问题,但他芽苞一样尚未打开的个性,在班级管理上还需要有很远的路要走。我祝福他的父亲,养育了一个优秀的儿子,并答应他,我将尽我所能,帮助他很好的融入班集体之中,成为大水池中一尾自由遨游的鱼儿。

老人得到我的承诺,就要告辞。临走的时候,我将自己的两盒烟塞给老人,算是我付的花生与腊肉款。

老人的行为让我警醒。我意识到,我这个班主任,将面临着非常复杂的局面。中师不比高中,更不比初中。初中与高中,那是全凭试卷上的成绩说话的。一张试卷,就可以让一个学生考上高中、大学,其他的一切因素都可排除。中师不同。虽然还是凭成绩来判定学业水平的高下,但已并非全部。就如我此前工作的几年,我所任教的课程,每学期期评成绩的最终确定,平时成绩占到了百分之三十。这个平时成绩,掺杂了许多主观因素。至于一些副课的评价,主观因素更高。

而且,中师的学习,目标直指就业(当年叫分配),学业成绩中主观因素的增多,给学生的成绩判定掺入了许多人为因素。个人的好恶,影响的可能就是学生毕业时分配单位的好坏;蓄意的布局,依然可以左右某个学生的人生去向。一个优秀的学生,可能就会在人为因素的判定之下,被发配到偏远的乡下,而一个表现平庸的学生,也可以依赖长远的布局,成为城区小学的老师甚至分配到机关。而在城乡二元体系之下,大城市与小城市之间的差别,远没有城乡差别那么大。倘若我这个班主任,为了自己的某种利益这样做了,上愧于天,下怍于地,我自己的良心将永远过意不去。而那些得不到我的欢喜的被分配到乡下的优秀学生,也将可能忌恨我一辈子。

得感谢这位家长。他让我在学生进校之前,就有了强烈的警觉。我在心中暗暗地告诫自己,必须公正对待每一个孩子。他们年龄尚小,对老师的不公正的行为,心里有想法却无从强烈地反抗,但在他们内心世界里投下的阴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消除。

我得让他们的内心一片阳光进校,在毕业离开学校的时候,依然艳阳高照。

当我对自己的告诫在自己的内心响起的时候,我的心中信心百倍。我觉得我这个班主任的案头工作,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第二天就是学生的报到日。等到曙光升起,我将迎着阳光,站在学校最高处教学楼的大门口,张开双臂迎接着这一批同学的到来。我将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们:在所有的未来,你们都是我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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