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炎:我的另一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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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村庄的东南边是一块墓地,在村子里住得太久或者住得不耐烦的人,就会住到那里去。每天早上,第一缕阳光总是先照亮他们的坟冢。他们都是一些老人、病人或不想活的人,比住在村子里的人更渴望早上阳光的朝气。就着新鲜的阳光,他们安稳地睡在他们的坟冢里,任由朝阳把他们坟冢的影子洒向村庄。
傍晚,西落的太阳又正好把村庄的影子压在他们的坟冢上。压在他们坟冢上的不仅仅是村庄的影子,还有村庄的疲惫、幽怨,抑或收获与喜悦。
如果躺在坟冢下的人在日落时分真的醒了过来,他们定会静听村庄里的鸡鸣犬吠,辨认各自儿女们的说笑声和吵骂声。村子里的喜怒哀乐,他们不闻不问,只是用他们安稳的睡姿来安慰着村子里活着的人。可是,活着的人中只有很少的几个人才看了懂他们的安慰。
一块坟地,其实就是一座村庄衍生出的另一座村庄。活着的人住这个村庄,死去的人住那个村庄。
我住的村庄叫黄连叽,我的先人住的村庄叫稻场叽,只有几步之遥。稻场叽的坟头和黄连叽的屋顶日夜相望。黄连叽的人早上开门,看到的是自己的先人,晚上关门看到的还是自己的先人。那些在黄连叽住久了的老人,他们老死后,活着的人把他们送到稻场叽,就像给他们搬一次家一样喜庆。虽说是离世,但也离得不远,不过在关门开门之间。
黄连叽有谁家添了人丁,孩子成家或考上大学,一定要到稻场叽去报喜,报喜的方式是烟花爆竹。所以,黄连叽这个村庄热闹了,稻场叽那个村庄也跟着热闹。
每年清明时节,这块被油菜花环抱着的墓地便会涌现出一派姹紫嫣红。路近路远的,或者就住在黄连叽的人,都会放下身边手边的事,在来到这里。活着的人只能用活着的方式来祭奠死去的人。喜欢热闹是多数人的性情,他们以为死去的人也喜欢热闹,便买来大量的纸花和炮竹,把整个墓地装扮得像一座花园,炮声炸得天响。
墓冢是死人的房子。活着的人给子女盖房子,死后子女给他们盖房子,合情合理。那些颇有孝心的儿女们为了报答先人,或者回应他们的庇护,便把他们的墓冢修建得一座比一座气派。于是,清明那几天的墓地比村庄热闹,人世间的尊卑与贵贱也在这里彰显无遗。
许多月圆的夜晚,我总喜欢静静地站在廊上,凝望那片坟地。那些插在坟头上的一簇簇摇曳的纸花,仿佛是我们李姓的先人,一个个从坟堆里爬了起来,坐在各自的坟头上,就着美好的月色,欣赏自己的墓冢,读着溢美的碑文。然后,把他们的微笑让村子里的狗用叫声传递给他们的后人。
是夜,黄连叽的狗总是吠得厉害,只是活着的人听不懂狗话,有的时候连人话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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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连叽是块风水地,所以才俊辈出,远乡近村的人都美其名曰“状元村”。其实,翻开族谱,在黄连叽居住过的李氏先祖连举人也没捞上一个,倒是近几十年来,考上名牌大学的后生,的确是一浪高过一浪。这样说来,我们这些后人并没有丢先人的脸,还给他们增添了不少的荣耀。
在府第众多的才俊中,有个俗事才子,我觉得值得一提。他不但貌不出众,反倒一头的癞痢,黄连叽的大人小孩都叫他癞痢哥。癞痢哥的才气是许多俗事先生学不来的。
黄连叽的俗事先生一代接一代,一代一代的老去。老去的先生们做给黄连叽先人的挽联和祭文,文辞凄美工整,太过悲切。癞痢哥却不一样,他接过衣钵(虽说没有被认可的仪式,但黄连叽的人早就默认了),一扫凄婉之风,把庄家人的诙谐与俗世哲学演绎得淋漓尽致。乡野之人早就看淡了生死,何必学那些晚唐宋时之风,凄凄切切。他做的挽联和祭文的确难登大雅,但他站在高高的龙杠上,总能源源不断地调动那些押韵而又饱含美好愿望的说辞,乐得送葬的人们开怀大笑。悲伤和哭声,早就在喧天的锣鼓声和众人的笑声中荡然无存。
曾经住在黄连叽的一位老妪,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老得不成样子,腰椎有点问题,站不直,走路做事都弓着腰。但她活得很久,活到了八九十岁,房子修了一茬又一茬,命三番几次地催她,她才躺在床上,一口气下不来,看得儿女们心里难受。要说她的儿女一大群,重孙满地跑,一生也算圆满。也不知道她担心啥,哪里放不下?她的儿子劝她说,该操的心你都操了,还有么事放不下呢?你躺在黄连叽跟躺在稻场叽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有口气没口气罢了。你放心走吧,稻场叽那里清静,没有痛苦,比黄连叽好,家里有了喜事,不过几步路,我们过去吱一声就是了。
老太太听了儿子的话,闭上眼走了,走得安安稳稳。她的儿女们热热闹闹地把老太太送了过去,放了许多的鞭炮,吃了许多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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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父亲在他八十岁那年也住进了稻场叽。送老父亲去的那天,我大哭了一场。在乡野,哭是另一种热闹。
我很小的时候,就担心我的父亲活不了多久。等到老父亲熬过了八十,我已经坦然了。常常在一家人围坐着聊天的那个温馨时刻,我总有种按捺不住的冲动,想问问我的老父亲,有没有他看中的哪块土,然后我会照他的嘱咐好好地安葬他。我觉得一个垂暮的老人和他将老未老的儿子,在温馨的时刻谈论着这件事,是多么的幸福。我的老父亲耳朵聋,跟他说话总要很大声。所以,我一直没问。直到老父亲临走前,他一个人悄悄地去看了那块土,然后,交待给哥哥。
“嘱儿事,葬叔边。”
父亲跟他的叔叔好,有话说。在黄连叽他们住隔壁,到了稻场叽,他们还要住隔壁。父亲读了半年私塾,认识几个字,更多的字,是我后来教他认的。他一有空就读那么“演义”给他的叔叔听。
父亲走的那天,我送了好几本书给他,还有一付老花镜。其实,父亲已经不用老花镜也能看书了,但我还是买了一付新的送他。想他到了稻场叽,应该有更多的时间跟他的叔叔一起读书了,买付老花镜,备急时所用。住黄连叽的人总用自己的想法去帮住稻场叽的人想问题,也不知道对不对。
父亲还有一个远房叔叔。他们同岁,幼小一起读私塾一起玩,活着活着,差点活成了对头。他们之间有个小笑话,后来变成了黄连叽妇孺皆宜的大玩笑了。
那年大年初二,黄连叽的三个愣头青,一个叫高记、一个叫学国,还有一个是父亲。遍数黄连叽,就他们仨过了成家的年龄,还光身一个。别人都带老婆带小孩去外父外母家拜年去了,他仨窝在一起,也知道是谁开了一个自嘲式的玩笑,掐了三根稻草,说是看谁抽到第一班谁就能第一个娶到老婆。结果,父亲排第一,学国叔排第二,高记叔排最后。接下来他们又抽了生死班。生死班的顺序,刚好倒过来。
他们抽的婚姻班应验了。几十年后,抽到最先死的高记叔也早走了许多年。黄连叽的人都说,老父亲和学国叔已经较上了,看谁活得更久。
好几次父亲的老毛病厉害得不行,村里的人就会说,那老头子死不了,学国叔还活得好好的,在打牌。还别说,有几回,我们都在计划着他的后事,可他都意外地活了过来。有人看见他很精神的时候,就会大声的调侃他,你这老头子怎么还在世上?老父亲总是笑着说,是学国挡了他的道。
学国叔也会经常病倒住院。只要他病了,黄连叽的老老少少就会拿老父亲开玩笑,说学国叔马上就会死,让他做准备。老父亲依旧是笑眯眯的,乐呵呵地说,是时候了,该走了。
这些玩笑说多了,连我这个做儿子的,也有点相信,就好像只要学国叔还健在,我的老父亲就真的不会有事。可是,我的老父亲熬过了八十后,身体状况每日愈下。他在村子里走动时,有人见他气色不大好,就问他,这老头子怎么了?父亲说,会死。那人说,学国叔好好的,在打牌!老父亲叹了口气,然后说,我走我的,我管不了他了。
听别人说着这些玩笑话的时候,我的心隐隐作痛。如果说老父亲和学国叔真的一直在较量着活,那么熬到了八十岁,是我的老父亲先放弃,向命缴了械。
虽说黄连叽和稻场叽只有几步之遥,但是,一看到学国叔还在黄连叽打牌,我就会想起我的老父亲。
老父亲一生好静,与世无争,在那个已经不太安静的村庄里住了三年,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春天暖了,我想去那个村庄看看他。
作者:李炎 ,男,湖北黄冈作协会员,作品散见《读者》《芳草》《打工族》《时代教育》及各类报纸。
编委会
曹锦军
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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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鲜红
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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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亚红
执行主编
黄冈市作协会员
黄梅曹锦军围炉继2016年出版《穿越时空赏黄梅》一书后,再推力作《大美黄梅》一书,已对2015.7——2017.6期间的围炉优秀作品进行编辑成册。主要内容是湖北黄梅的厚重文化、风土人情以及美丽风光。体裁有散文、游记、摄影、美术、书法、诗词、楹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