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章华:古驿漫道宿草孤 ——怀念湛志龙

【1】

  天怕甲子,人怕八字。老家的这句俗语一度让我嗤之以鼻,以为是个很迷信的说法,可是等人到中年见证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又反过来对自己当初的年少轻狂嗤之以鼻。正如同这清明的天气,下雨似乎成了雷打不动的惯例,古往今来几乎都未曾被四月篡改,我从来不敢轻易怀疑,杜牧的清明雨在下了一千多年之后,将会悄无声息不再纷纷扬扬。

时间好比最多情又最无情的女人,在不经意间她会用一种叫轮回的媚眼,吊足你的胃口,拽回你的记忆,让那些尘封的往事顿时变得生鲜活络;但是她又会在勾引得手后马上抹脸无情,狠心抛下你独自远去毅然决然永不回头,任凭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曾经好多次凝视黄梅地图,越看它越像一只漂浮在长江之上的水葫芦。葫芦东边沿线与安徽接壤,停前镇则处在葫芦上半节最为肥壮的肚子上,鼓起一个鹅包伸入安徽宿松县境内,很像一只探头探脑的马头。事有凑巧,他的小名恰恰也叫马头。生于斯长于斯的马头,如今躺在一脉青山之下将近周年。坟头雾气空濛,野草蔓生,不远处几架风力发电车慢悠悠地旋转,放眼四望,山上青山相连苍墨如黛,山下屋舍散落田畴无垠,古角水库卧于一隅,清波粼粼淡境安然。

一条小路从村口远远地通向别处村庄,沿路扭扭弯弯最后抵达一个山区老镇。现有的这个镇名源于古时此处设立的一座古驿站。据相关史料记载,停前驿经铜铃、界岭、珠宝寨等地进入安徽宿松境内,是横贯宿松的大驿道,北接齐鲁燕赵,南连云黔湘粤,其走向基本类似于现在的105国道,被称为国驿,是南北交通的大动脉。眼前的停前古驿,历经风雨剥蚀和人为改造,已是沧海桑田,几乎难找到遗迹。

过去的石板路早已改道,上面楼房林立店铺满目,前些年还尚存数间清朝晚期建筑,虽已破旧不堪,但其雕梁画栋、飞沿斗拱的模样,以及路上青石板间,印下深深的独轮车辙,依稀可见当年驿道的一度繁盛。

我们常说黄梅地处吴头楚尾,当年的停前驿就是北连楚尾南接吴头的重要陆路通道。我们甚至可以想像那时长期遭洪水困扰的黄梅灾民,在家乡被淹之后,聚拢在北部山区一带,一路沿停前驿逃荒到安徽的宿松、太湖、安庆等地,依靠一边敲打“道情筒”、“连湘”、"金钱板”,一边唱自编自学的采茶歌卖艺为生。黄梅戏即从此道传入安徽,在安庆、太湖等地落地生根,发芽壮大,逐步唱响大江南北,继而发展为全国一流的大剧种。

【2】

出生停前驿旁一个叫蒋冲村的湛志龙,本身就是吴头和楚尾结合的产物,湖北黄梅县的父亲娶了安徽宿松县的母亲,生下他和其他七个弟妹。在他去后的近半年时间里,我见过他的父母几次。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矮小、瘦弱,痛失长子之后,都明显变得更加呆木。老父亲一块膝盖骨摔碎,自己用清油揉搓始终不见效果,至今走路还是一颠一跛。母亲得了青光眼,口里经常含混不清地念念有词,眼里浑浊一片,依然不认得我。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在低矮昏暗的土砖瓦房里,至多呆上一杯茶的时间。除了给他们一点钱,捏一把那瘦如鸡爪的枯手,作为孙子辈的我,实在想不到也找不出任何苍白的宽慰之语。

我和湛志龙的相识出于偶然也是必然。用他的话说他最初是从一张报纸上发现我的,上面有我一个诗歌获奖的报道,顺便提到了我的写作情况。他从报道上得知我能写小说又会写诗,眼睛为之一亮,就认定我能写戏,说预感到我就是他要找的人。一个好的作家往往能把一件稀乎平常的事情,说得煞有介事、神乎其神,让人相信不是不相信也不是。他的口才虽不好,却有这样的能耐,把发现我就说成了一件天大的事件。我知道他这么说完全是在表达他的爱才之心,与我到底配不配得上是另外一回事。于是,拿着报纸,骑上一辆女式木兰摩托,来到我所在的乡村中学逢人就问。我上课回来,在宿舍门口看到他时完全是一副落魄文人的样子,手里夹着香烟,有点勾腰耸肩,说话声音略带沙哑,印象最深的是那辆摩托车还缺了一只耳朵。我们就这样相识,之后是合作写了一个大戏参加黄冈一个剧本征集大赛,结果落选,从此好久没有联系。直到2011年上半年,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让我去一趟他家。

那时候他住在古塔旁边剧院的老宿舍三楼,屋子破落昏暗,两面墙的书,他桌子电脑前,一个破旧的铁脸盘做烟灰缸,里面堆满了黄色的烟头,房子里收拾得倒还干净。他给这个房子起了个很古色的名字:临江轩。每一次写完本子,结尾都要吊上某年某月某日于临江轩。所有的剧本都是在那栋房子里写的,原剧院宿舍楼。后来,我问他江在上百里之外,为何要取临江轩这个名字。他说作为一条困龙最渴望的是一条江,取了这个名字,困龙就可以变成游龙。那次他直截了当地表达想调我的意思。也许是怕我打退堂鼓,他跟我聊了他的个人经历,以及做编剧的种种好处。

他跟我讲他会开拖拉机,在村文艺宣传队是佼佼者,讲得最多的是外面剧团请他写戏,住在高档宾馆,好吃好喝招待他,把他当菩萨供着。我笑着问他是不是红袖添香照顾不过来。他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猫着嘴呵呵笑了几下。当年九月我调进了文化部门,从此和他接触越来越频繁,知道他的事也越来越多。开始在一起参加每年的黄梅春晚策划和创作,开始一起外出出差看戏,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是不遗余力地推荐我,凡是能想到的溢美之词都被他说尽。每一次都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把他的话头打断,弄得他颇为尴尬。之后又向局里申请,找县里要钱,送我到上戏脱产进修一年。时至今日,尚未写出一部像样的大戏,细想起来有些愧对他的知遇之恩。

我真正和他一起办公也只有不到一年时间,我们独自参加的各种活动都多,一起在办公室里除了抽烟就是聊戏。他对黄梅戏的爱已经渗透到了骨子里。每天把茶水烧好,卫生做好,几乎都比我早到办公室。躺在沙发上捂着一件褪色的旧毛毯,想到一句爬起来敲到电脑里,又躺下去想,有时一整天就憋出这么几句。憋不出来就开始吹牛,吹他的一级编剧工资比县长还高,吹他天生就是为戏而生的,天生不懂政治,说他当年在文化局当办事员的时候竟然经常搞不清楚副局长的排名,让人很有意见,年终考评最后一名。吹他在安徽有多少女戏迷崇拜他。吹韩再芬请他写过戏,亲自给他舀鸡汤。他的很多话,我都一笑了之,倒是有一件事是我亲眼目睹的,那一年我们去安庆看戏,在街头碰到几个美女,居然扑上来叫湛老师,然后很热情地请我们在高档地方吃了一顿饭。在席间我才知道他创作的很多段子在安徽真的是唱遍了大街小巷,其中最火的是黄梅戏歌《黄梅飘香》。

【3】

用湛志龙自己的话说,他的八字并不差,在村小当代课老师的时候,刚好遇上恢复高考,他一报考就考上了黄梅师范。毕业后靠自己的聪明才智留校当了老师,之后又凭剧本《公主恨》调文化局办公室,再从办公室调到戏剧创作室,从事专业编剧工作。几十年来,湛志龙痴迷于黄梅戏剧,颇有建树,创作大戏二十多部,小戏一百部有余。鄂赣皖三省大小剧场,楼台馆社经常能听到他编写的曲词。他创作的小戏《回门》都走出了国门,唱到了欧洲芬兰。

蜗居县城,困身斗室,一生编剧,矢志不渝。这是他的座右铭。从他的身上,完全可以看出,几十年来中国戏曲的命运,改革之初,国人下海经商,重利轻文,戏曲没落他的生活跟着潦倒,后来慢慢好转他的生活也随之改善,特别是近几年,他迎来了创作上的高峰。先后写出了《请让我做你的新娘》、《离巢凤》、《奴才大青天》等好几部大戏,每一部戏都是叫座又叫好,黄梅戏剧院也因此名声更响名头更大,特别是《传灯》的上演,把他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他跟着县剧院走遍了全国各省市以及台湾地区。

他多次跟我吹牛说《传灯》的成功,他很早就预料到了,原因是他投入太多透支太多,收获的也应该更多。禅门有语,人要大死一番而后生,湛志龙是死过一回的。他讲起那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时眉眼之间不再是痛苦而是痛快,俨然当作了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七年前的那个秋天,他在四祖寺闭关创作后来在省内外引起广泛好评的剧本《传灯》时突发脑梗塞。因时值双庆,中秋和国庆相连,那晚四祖寺举行盛大的拜月法会,众人全都聚集在大雄宝殿,他恰好那时瘫倒在寮房,口哑不能喊,手硬不能动,上半身几乎完全处在失控状态,唯独大脑还是清楚的。最后,他是像蚯蚓一样用脚拱地,把自己拱出门外,又勾起脚趾头按亮了长廊上的路灯才引起一个居士注意的。他因此得救,《传灯》才得以问世。后来我多次和他开玩笑说他为写《传灯》,才有灯来救命,虽然此灯非彼灯但因缘相合、因果呼应。

【4】

有人告诉我,他去世前几个月在回老家给父母选墓地时,也顺便在旁边给自己挑了一块。没想到半年后,他却先于父母躺了进去。此事后来让很多熟人唏嘘不已,感叹是某种叫八字的宿命在作祟。如果说真有八字,生活长期没有规律就是造成他早亡的真正八字,年轻时代穷困潦倒,中途又遭遇婚变,古塔边麻将铺里深更半夜经常看到他的身影,写起戏来又是苦逼苦熬。我是在北京国戏学习的时候接到局里电话说他出事的,距离放暑假只有不到一个星期,我们正在准备上学期结业汇报演出,我参加了一个话剧排练,等我们排演完毕,他的人已经走了。

在薄凉的世间,也许最好的告别就是莽然猝然地走。后来得知,从发病到去世,只有四五个小时,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曾经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是怎样送走知名演员易春华的,帮着搬运遗体,料理后事。没有想到这么快,轮到我来送他了。我赶紧连夜订票,第二天来到殡仪馆的时候,看到的他已经躺在冰棺里。守了一夜,第二天火化,第三天出殡,悼词也是我写的,在一场暴雨中,他埋进了蒋冲村的浅土里。

回顾与他交往的这几年,我受益匪浅。他的与人为善,他的随和低调,他的随遇而安,他的乐观开朗,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我参加过好几次他的剧本讨论会,无论谁都可以或多或少地对他说上两句,口水一致对准他说这说那,他竟不闹不响甚至还嘿嘿发笑。他对我说所有的意见照单收下,但是就是我行我素,照样不改,只要自己认定了的就能对旁人的意见置若罔闻。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他在艺术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说好几部戏都按照自己的写法搬上舞台结果效果极好。现在想来,这或许是他超前的艺术观和敏锐的艺术直觉吧。

也许是冥冥中注定,昨天我们约好今天上午去给他扫墓,结果临时接到通知参加会议,就拖到了下午。当我们开车到达蒋冲村的时候已经接近日暮,又不敢去惊动他年老的父母,怕引起他们的悲痛,于是去村里找人带路去墓地。蹊跷的是十多分钟后,他的弟弟妹妹女儿女婿和儿子开一辆车和我们迎面相逢,也是来祭拜他的。我们上到山腰,山上树木葱茏,鹧鸪声声,还有几朵映山红已经盛开,田里的菜花要谢未谢,远处的青山隐隐静默,四下一派恬淡春明的样子。如今,他的后事早已安排妥当,在局里安排下,儿子已经上班,父母的遗属补助也早已发放到位。唯一遗憾的是《湛志龙剧作集》尚有部分余稿留待我编辑整理,希望年底能顺利出版。

莫问曲终人聚散,古驿漫道宿草孤。肉身谢零却留痴情常驻,渺渺时空对接绵绵轮复,一蓑烟草之下一片缟素之内,春水初生山河荡漾。万水有多长,千山有多远,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相信紫檀不老,香灯不灭,你亦未去。家乡一曲黄梅调将因你更加远播四方,再看繁花满地历久弥香,从此山河拱手,与君共慰平生。

2019年4月4日,晚,匆匆。

编委会

曹锦军

总编

湖北省作协会员

湖北省摄协会员

魏鲜红

主编

黄冈市作协会员

唐亚红

执行主编

黄冈市作协会员

征稿启事

黄梅曹锦军围炉,传播湖北黄梅民间文化和旅游的自媒体,广泛征集湖北黄梅以及鄂东稿件(自然风光、民风民俗,家乡故事等文学、摄影、美术、书法作品),要求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所有投稿,视作授权围炉结集出版,其他媒体采用,须给原创作者相应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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