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朝觐之路
周火雄|朝觐之路
苍鹰在穹庐盘旋。朝觐者望了一眼,仿佛受了鼓舞似的在石板路上加快脚步,他的双手举过头顶,朝云遮雾绕的寺庙方向深深地叩拜……
再普通不过的石阶路。依山就势,蜿蜒而铺,攀援而上。岁月的风尘积聚在石缝中,被沉重的脚步惊起,漫天轻舞飞扬,发出呛人的味道。青苔碧绿,野草花零星地开放,空气中弥漫幽淡的花香,草叶和花儿混合的味道。风吹过,山岭上的树叶好一阵骚动,一片窸窸窣窣的声息漫过山岭,渐渐消逝于空濛。鸟儿掠过山脊,回头望了一眼,又温情地飞了回来。
但是,这只是一条普通的石板路吗?
是的,它不是一条普通的石板路。它是朝觐着心中佛光的璀璨,是乐声缭绕鲜花竞艳芳香四溢的天堂的召唤,是脱出苦累凡尘进入逍遥仙境的向往……
盛唐至今,千百年来,五祖寺通天石板路上奔流的朝觐者就没有断过。他们双手举过头顶,高高地,虔诚地跪下,匍匐而行。一步又一步,一阶又一阶,一层又一层。裤腿破了,鲜血渗透而出,湿漉漉一片。朝觐之路何其艰难!但是,没有人贸然停顿。幸福的芳草在心版生长,一片片幽然。梦想鼓励他们,抛却皮肉之苦,放下繁琐杂念,怀揣向佛的信念,向上,向上。
千百年来不曾空落寂寞的朝觐之路啊!
就在半山腰,朝觐之路的中间,五祖寺飞檐翘垛,华舍俨然。这里四季梵音声声,檀香阵阵,佛珠滑过指缝的幽响扣动山岗,声声不绝。禅风撩起显赫禅师的旗帜在千年的风雨中飘扬,一年又一年。从此,十方信徒梦魂牵绕。十丈红尘万千灵魂皈依。它召唤了天下芸芸众生,如此翘首引项,流传不息。
因为一个名叫弘忍的孩子,五祖寺成为了天下禅宗发源地。
隋仁寿元年,湖北黄梅县一个姓周的普通农家诞生了一个少年,这个少年天资聪颖,但是,由于生活困窘、营养不良,三岁那年这个苦孩子还有些木讷,不会说话,被人称为哑巴。
一天,哑巴随母亲到离家几十里地的田野捡麦子。村庄里的阔少又开始欺负他。他们恶作剧地跨在他的头上,让他叫爹。
哑巴小脸蛋憋得通红,气愤无比可就是说不出话来,阔少们乐得拍掌大笑。
哑巴愤怒的话语冲口而出:“将来你们都要叫我爷爷!”这个少年就是弘忍,他开口讲话的地方从此被人们尊为“新开口”。至今在黄梅县还有这么一个建制镇,这个镇就叫新开镇。唐武德七年的一天,23岁的弘忍巧遇四祖道信。道信见他相貌奇特,颇有佛缘。有意用言语试他,回复条分理晰、话语流畅且透出非凡的大气。随从尾随弘忍回家,见过父母,说服双亲让弘忍出家。
周母送孩子出家。分手的地方,人们叫它“离母墩”。
弘忍是个律己甚严的人。
学禅期间,他黎明即起,跳水劈柴,打扫寺院,舂米磨浆。静寂的夜晚,伴随凄清的山风,伴随浮荡的明月,他静坐习禅,默诵经文。
“缄口于是非之场,融心于色空之境”这两句至今雕刻在洞中石壁上。
永徽二年(651年),四祖道信将衣钵传给五祖弘忍。同一年,道信圆寂,弘忍继承法席。
永徽五年(654),弘忍离开四祖寺,来到东山找冯茂老人借山建寺。这就是如今的五祖寺。
成为了佛祖,弘忍依然以朝觐的姿态修禅。
弘忍把挑水搬柴等一切劳动都当作禅来修行,他认为学道者就应该栖身山林,远离尘嚣,清心寡欲。弘忍的这些提倡成为了后来马祖、百丈等于深山幽谷建立成林、实行农禅生活的理论依据。
在东山,弘忍大开法门,接引道俗、四方学众。
他广纳门徒,不论学历高低、贫富贵贱、地域远近、年龄大小,只要一心向佛,都是可以学禅的人。他甚至将法门向做过坏事的人打开,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种宽大的慈悲襟怀,使一批又一批俗众弃邪恶,结善缘,走进禅的境地。鼎盛时期,东山学道者千万人,常住门徒多达千余人。
朝觐者迁延不息。
662年的一天,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匍匐在东山古道上。仰望五祖寺,他喜极而泣,久久不起。这个青年就是后来的六祖慧能。
第一次面对活佛,慧能深深地,深深地在石板路上跪了下去。
是千年前修来的佛缘?四目相对,师徒俩如梦如醉,似曾相识。
弘忍收回恍惚的心态,环顾四围:“行者从何处来,欲求何物?”
慧能:“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唯求作佛,不求余物。”
弘忍:“你是岭南人,人称獦獠(中原对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何堪作佛?”
慧能昂起头:“人有南北,佛性岂有南北?和尚能作佛,弟子当能作佛。”
弘忍一震。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就这样,慧能真正走进了祖庭,成了东山一名小沙弥。
不能不说,先慧能而行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神秀。那一日,奔波了百日之久的神秀仰望天下禅关,泪雨纷飞。
东山千余僧众中,有了神秀的身影。连续八年,他起早贪黑,劈柴担水,样样干在人前。
神秀的谈吐、学识、襟怀以及对禅学的精辟理解,得到弘忍的肯定。太阳照在他的头上。大器晚成的神秀终于面临命运的转折。不久,他被提升为上座,被委以教授师的职务。暮年的老禅师十分信任和依赖神秀,让神秀帮忙洗足、陪伴在身边。
该来的似乎都来了。那些日子,真可谓人才济济、群贤毕至啊。
朝觐的路没有停歇。每天清晨,数以千计的信徒匍匐,爬起,匍匐,爬起,他们沿着寺庙后的通天路向上,在巨大的讲经台下,静听大师弘忍讲经说法。
修禅,悟道。忘却了岁月和身边的飞花。
一些人在修禅中脱颖而出,一些人却在佛海沉浮,找不到岸畔。青山埋白骨,岁月不留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们虔诚的精神留下来,涓涓成流,汇入佛光,照映万千来者。
石板路边的山山岭岭,遍布着玲珑的建筑,它们样式各异,形态不一,有的高大厚重,有的矮小清秀,有的古朴浑圆,有的新奇多棱。这就是和尚坟。志书记载,有造诣的大和尚圆寂后,保持坐姿安放于大缸,缸上倒扣同样大小的缸,埋入泥土,然后在泥土上造塔,俗称佛塔。
五祖弘忍至今,五祖寺经历过八十多任方丈,加上修养绝佳的大和尚,身后有享受造塔资格的约百十人。那么,遍布五祖寺山前山后的佛塔就有百余座。
翻开厚重的志书,我们可以看到一大批有影响的禅宗名师与东山五祖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细细数来,唐代至今,东山在中国禅宗史上,有影响的大师级人物竟有近百人,这一串名字,这一串闪耀禅的光芒的名字使东山永立于巅峰,让千千万万人仰止。
讲经台下,朝觐的路幽寂森然。
显庆五年,唐高宗派特使来到东山,请弘忍入京。弘忍坚决地拒绝了。
深山幽谷,清静无为,面壁修行,才是禅宗的出路,一旦进入金碧辉煌,一旦锦衣玉食,只会是被裹了金饰的苍鹰,飞着飞着就会掉下来。
龙朔元年的冬天,暮年的弘忍知道自己大去的日子已不远,传授衣钵已迫在眉睫。
这一天,极其寻常的一天,弘忍像往常一样讲完禅学,走到众弟子面前。他面带微笑,目光慈祥,就这样环顾众弟子,走过来走过去,走了三个来回。这一刻的东山讲经台显得格外静寂。
终于,老禅师开始讲话。他的语调很低,但是,话语在这冷冽的冬季仍有着强烈的穿透力。他让众弟子不论地位高低,不论资历深浅,每人就禅的见解,各作出一偈。谁做得好,就将衣钵传授给谁。
大家面面相觑。这样的传位方式是大家所没有想到过的。
这一刻,山中有雾生起。朦胧中,神秀有些讶然。这位坐在第一席位、众僧眼中当然的衣法传人有些失态。
等到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头脑有些乱。
匆忙中,神秀作出了一偈: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这一偈,这被老禅师认为“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到门内”的一偈,引来一片沉默。
没有人再呈上新的偈语,大师兄神秀如此了得的功法都只能这样,我辈还能怎样?一片沉寂。
这时,有小沙弥上前低声向弘忍大师汇报说,有位小师弟和了一偈。这一句,这一句由小沙弥嘴里说出的话语同样让众僧吃了一惊。
偈语被递了上来。
它是正在隔壁舂米的小沙弥慧能写下的。双手捧起小沙弥递上来的偈语,一丝春风荡过老禅师的面孔,但是,这竟是一瞬间的内心表露,许多人都没有察觉。他用脚轻轻地将小沙弥写在地上的偈语擦掉,又用手杖在石板上轻轻叩了三下,颇有些不屑地环顾左右,放低语调轻描淡写地说,亦未见性。
众僧舒了一口气。事情本来就该如此哦,一个干苦力的小沙弥能悟到什么境界呢。谁也没有在意老禅师轻叩石板的举止,但是,这个细节被慧能看到了,看到了也记在了心上。轻叩三下,那是什么意思?是三更?
就是这个夜晚,这个看起来有些寻常的夜晚,弘忍做了个天大的决定:将慧能作为衣钵传人。
还是在授法洞,三更天,老禅师为慧能单独讲解了《金刚经》,并授之以衣钵,同时,连夜送慧能渡船至九江驿……
此后,弘忍的身影常常出现在讲经台四周,他散步,下棋,看风从林间走过。
有一天,暮年的禅师走过通天路,竟萌发了诗情。他让跟随在左右的小沙弥折下一根松枝,在一块平展的黄土地上写下了:
无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
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写毕,笑了一笑。
小沙弥偏着头看了看,拍手叫起来,好诗好诗,师傅好久没写过诗呢。
一听小沙弥的夸奖,老禅师也拍手笑了,像个孟浪的孩子。小沙弥把师傅的诗作讲给大师兄神秀听。神秀来回吟诵了一遍,许久无话。师傅的诗作所透出的禅意像东山的日出,好一派清新哦。
每天的东山给老禅师不一样的感受。打坐之余,老禅师就着授法洞微明的灯火,一笔一划,极其工整地写下了《最上乘论》。这篇纵横交织、大气磅礴的禅宗论述,成了一代代学禅的僧众必须的读本。
弘忍在《最上乘论》的开篇中写道:“心本来清净,不生不灭,无有分别。自性圆满,清净之心,此是本师,乃胜念十方诸佛。问曰:何知自心本来清净?答曰:《十地经》云:众生身中有金刚佛性,犹如日轮,体明圆满,广大无边。只为五阴黑云之所覆,如瓶内灯光,不能照辉,譬如世间云雾,八方俱起,天下阴暗,日岂烂也?何故无光?光元不坏,只为云雾所覆。一切众生清净之心,亦复如是。只为攀援妄念烦恼诸见,黑云所覆。但能凝然守心,妄念不生,涅槃法自然显现。故知自心本来清净。”
上元二年(675)二月二十一日,弘忍在朗诵一段《金刚经》后,圆寂在座位上。
弘忍圆寂后,他的十大弟子神秀、智诜、玄赜、义方、智德、惠藏、法如、惠安、玄约、刘主簿相继走出东山,出任全国各大名刹方丈。从此,禅宗发枝散叶,拓地九州。而众多弟子中,盛传东山佛法的要数慧能、神秀。
慧能以《金刚经》开东山法门于南方,神秀则以《楞伽经》传东山法门于北方,成为南顿(顿悟)北渐(渐悟)、南北两宗创始人。
苍山莽莽,朝觐之路从来不缺来者。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朝觐者背负人间苦厄,怀揣不灭信念,仰望禅宗发祥地五祖寺,一步步,匍匐前进。
太阳勾勒他们出黛青的背影,孤寂,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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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黄梅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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