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的真心话

昨天散社诸友在讨论齐白石与吴昌硕的恩怨时,涉及齐白石的一句话,并提出一个问题:齐白石晚年曾对胡佩衡说自己“一辈子没有画过吴昌硕”,齐白石自认为自己一生都没有超过吴昌硕,这是齐白石的真心话吗?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白石老人此话乃出于真心,并非谦逊和故作玄虚。

后世看来,齐吴作为南北两大高峰,同为大师巨匠,优劣互差,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但这仅是今人的认识、他人的观点,并不能代表齐白石本人的看法和心态。

众所周知,齐白石在绘画上最终成功的关键,乃是听从了陈师曾的劝告,由陈相助,深入学习了吴昌硕的缘故。当然,齐白石作为大匠之才,不仅懂得如何学吴,更能结合自身的特点而出新意、造我法、创立自己的风格。其辟蹊径、谋发展,在题材、构图、施色等方面,可以说超越了吴昌硕。

但齐为什么还认为自己一生没画过吴呢?

这是由二人的技术特点和绘画方式决定的。

齐白石早年做木匠,后改画人物肖像谋生,27岁正式拜乡师胡沁园,主要学的是工笔画法,以致后来开创工笔草虫和阔笔粗叶相结合的独特形式。

由于早年的这些经历影响以及某些性格原因,齐白石的绘画技法,甚至写书法,在构图和落笔上,都是极尽设计和安排。他日常的绘画方法是程式化的,俗称“流水线作业”。他将一幅构图通过设计、实验、改进到成熟后,则一画再画,类似复制。

有人曾亲眼看其“流水线”作画:将几张宣纸按规格裁好,用炭笔按旧样起好稿子,再将墨和色按总量调完后,依次分别统一落墨、上色、题款、盖印。

我们在齐白石的作品题款中,经常看到有“此图今日第四幅也”等字样,皆属此类。画家董寿平曾严厉批评过齐的这种做法,很有代表性,大家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

齐白石刻印也是如此,他会一次性将横画刻完,再一次性刻竖画,最后将连接处刻好。这无不是深受工匠思维的影响。

当然,这是“用最简单的方式把事做完”。

总结起来,这种做法有几大好处:

  • 能最大程度地保证作品的成功率,这对齐白石走市场卖画和节约成本有巨大好处。人言齐白石很少撕掉自己的画,这是当然。

  • 构图成熟后,可将重点放在笔墨锻造上。所以,齐的笔墨功夫与高度,让人望尘莫及。(当然,齐的笔墨成就不能以此而论)

  • 这种绘画方式和作品,能同时蕴含工笔式的静谧和阔笔大写意的金石与爽利,让人欣赏起来感到韵味无穷。

但是,其最大的缺憾是不能恣意挥洒,率笔直取,随机生发。
李可染经徐悲鸿介绍,携带画作拜访齐白石,齐初漫不经心,当看到李可染纵横不羁的作品,才吃惊重视。不无感慨的对李可染说:“我一直都想写草书,可到现在还在写楷书”。
齐白石所说的“写楷书”,就是画画时笔笔缓慢而分明,不能像草书入画那样纵横恣意。
李可染曾不止一次的说,“齐白石先生在落款中,经常写'白石老人一挥’,但我从来没见过他'一挥’过,都是一笔一笔的慢慢画出来”。
由此可见,草书式绘画的纵横恣性、任意而为、自然生发与随机而动是齐白石所缺少的,也是他向往的。也许是先天性格方面的种种原因,终其一生努力不能达到。他曾有段感叹的名言:“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纵横涂抹,余心极服之。恨不能早生三百年,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饿而不去,亦快事也。”深刻地表达了他的这种愿望与诉求。
而吴昌硕,则是纵横捭阖、雄强恣性的霸主。他的绘画与用笔,驰骋涂抹,不可一世。这正是齐望而不可得的。
吴昌硕的学生陈半丁说:“缶老善用拙,齐白石学缶老能巧而不能拙。”其意即如此。
而吴昌硕的这种狂笔亦有缺陷,有时粗头乱服过甚,而堕于荒率。齐白石的高明也正是完全克服了这一点。
齐白石在小心设计之中追求大的率意,吴昌硕在大的率意之后小心收拾。
这也是两人的特点和诀窍。
曾听一位老画家评判齐吴之别:吴昌硕的线条是铸出来的,齐白石的线条是拖出来的。虽一家之言,倒也有意思的很。
现名家吴悦石,自认齐白石正宗传人,观其作画用笔,实乃取吴之精气,明眼者自易分辨。
齐白石晚年亦曾对近人说:“我最怕吴昌硕,可惜他已经死了”。
2021年8月无适斋
(随笔小记,文中所引皆凭记忆,取其概意,定有出入不当,敬请谅解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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