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大嫂“滴滴乳汁胜甘泉”的美感哪儿去了

一个正值脯乳期的农村少妇,用自己的乳汁救了受伤的军人。……这个故事当年应该是街传巷闻,妇孺皆知,也可以说感动了至少两代人。

故事最早是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呈现,作者是山东作家刘知侠,他还写了《铁道游击队》。刘作家称小说取材于真实事件,少妇原名明德英,是个失语症患者,从小说发表的1960年起到1995年往生,也一直有各类报道采访。我粗略搜了一下关于明女士的报道,基本上都是说她于1941年冬,用乳汁救了一个八路军小战士,后又和丈夫想方设法,倾家荡产为战士养伤,直到战士康复归队。然而,我能搜到的文章,都没有说小战士姓甚名谁,也没有搜到小战士后来的下落,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战争中牺牲。从逻辑上推断,牺牲的可能性比较大,否则,明女士的故事流传那么广,他不可能不出来认领这个动人故事中的角色。明女士不能说话,被救的军人无人认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无从探究。采访强调了抗战爆发后,明女士目睹八路军在沂蒙山区坚持抗战,因而对八路军怀有深厚的阶级感情。刘知侠在小说中对于这一桥段,是这样描写的:“红嫂的脸孔红一阵又白一阵,最后她下定了决心,毫不迟疑地靠近了彭林,把彭林的头轻轻地搬起,放在自己的腿上,她迅速地解开了衣襟,把上身向彭林的头部伏下去……”。红嫂用乳汁代水,用自己育儿的甘泉救伤员,何等无私,更是超越母性光辉的光辉。

2006年 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连环画《红嫂》封面
怕被投诉,封面敏感部位所在本号编辑裁掉了

这个故事被先后改编成两出京剧《红嫂》和《红云岗》、两出芭蕾《沂蒙颂》和《沂蒙》(首演名《沂蒙三章》)、一部电影《红嫂》,这还不算各省市移植的地方戏。最早成型的是《红嫂》,刘世勋、邵君诚编剧,1963年由淄博市京剧团创作演出。女主角叫红嫂,男主角,也就是受伤的八路军叫彭林,是侦查排长,不再是明德英描述的小战士。红嫂的首演扮演者是张春秋,拜过梅兰芳,最早是南京名旦,后来去了山东,在山东应该算是旦角头牌。京剧《红嫂》的重头戏是两场:乳汁救伤员、熬鸡汤。红嫂和两个女伴一起去山上挖野菜,两个女伴先回家了,留下红嫂一个人继续挖。红嫂发现地上有血迹,顺着血迹就找到了躺在草丛中的彭林,“原来是亲人在面前”(红嫂的西皮原版唱段)。昏迷中的彭林口渴,身边有个军用水壶,红嫂此时有大段西皮唱段,描述她的心理活动,一开始准备去河边打水,但怕遇着还乡团,然后准备回家烧水,但路途又遥远。情急之下,她唱道:“救亲人还顾得什么羞羞惭惭?到此时我就该当机立断”,于是举着水壶下场,再次上场,接唱“只好是用乳汁抢救伤员”,然后类似于川剧帮腔的合唱响起:“乳汁胜甘泉“,红嫂将水壶递到了彭林的嘴边。

上世纪六十年代京剧《红嫂》的剧照

熬鸡汤一场的大段唱“点着了炉中火红光闪亮”至今仍经常可以在京剧演唱会中听到,这段二黄原版基本上没有偏离传统戏的唱腔,但又加进了一些山东旋律,一度流传甚广,虽然在电视机没有普及的年代,看过此剧的人很少。

1970年开始大规模创演第二波“样板戏”,江青给中国舞剧团(原中央芭蕾舞团)下达了将1965年北京舞蹈学校小舞剧《红嫂》改编成芭蕾舞剧的任务,并指定刘庆棠负责。《红嫂》的文学原著刘知侠当时已被打成“修正主义分子”,江青专门嘱咐:“《红嫂》从内容到形式都要改好,要另起名,要脱开那个地方,原作者有问题。”舞剧团迅速成立了由李承祥、徐杰、栗承廉、郭冰玲为编导,马运洪任舞美设计,刘廷禹、刘霖、杜鸣心任作曲的创作班子,在芭蕾舞剧《红嫂》基础上进行创演。首先将剧名改为《沂蒙颂》,角色都改了名字。芭蕾女主角的名字改成了英嫂,丈夫不再是农夫,而是党支书。虽不能说妻凭夫贵,英嫂的觉悟确实因此提升了一大截。军人名字也改了,叫方铁军,还是排长。创作组从1971年初到沂蒙山区体验生活,半年时间里六下沂蒙,走访了当年救护过解放军的大娘100多位,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素材。

1973年5月16日,中央芭蕾舞团(当时叫中国舞剧团)在北京天桥剧场首演了表现人民乳汁救英雄的舞剧《沂蒙颂》。

《沂蒙颂》的创作团队有一半参加过《红色娘子军》的创作,包括编导李承祥、作曲杜鸣心。但最主要的曲作者是刘廷禹。刘廷禹在一篇访谈录中曾说“六下沂蒙,除了对原型主人公的采访,还收集了大量的音乐素材,如柳琴、梆子、胶州秧歌等,后来,经过反复的思考,我决定用人们所熟知的沂蒙山小调作为动机和主题,并在那里写出了可以说脍炙人口的歌曲《愿亲人早日养好伤》。”该剧两年后被八一电影制片厂搬上银幕,在全国公映,影响远远大过了京剧。

芭蕾的乳汁救英雄一场,大致结构和《红嫂》差不多,英嫂一个人上山挖野菜,发现血迹,顺着血迹看到受伤昏迷的方铁军,立刻确认是“亲人“,于是,先是用树枝毁掉血迹,确保方铁军不会被还乡团发现。再次回到方身边,发现方很口渴,于是拿起方的军用水壶,通过pas des chats、chaines等动作,表现四处寻水不得,最后水壶意外碰着自己的胸部,英嫂露出欣慰的微笑,急促的音乐先是休止,随即立刻转为歌颂性的合唱“军民情谊重如山,滴滴乳汁胜甘泉”。英嫂拿着水壶下场,然后高举着水壶上场,用非舞蹈的形体动作,重现了喂水(奶)及苏醒这个过程。

我们看上面这段《乳汁胜甘泉,军民心相连》视频,可以发现编导以典型化的舞蹈动作和造型,并辅以音乐、舞台美术等多种艺术手段,抓住从缺水到用乳汁救伤员的过渡,采取夸张的舞台调度,让英嫂用动作幅度逐渐增强的一系列舞蹈,表现她万般焦灼的心情。河边虽然有水,冷水那能救伤员,回家取水路太远,又怕碰上还乡团!怎么办?触碰到胸部时忽有所悟:啊,奶水可以解眼前燃眉之急! 这些心理活动在京剧版可以“唱”出来,但用舞蹈表现不太简单。演员在演到转忧为喜,眉目舒张时,舞台气息随着也骤然为之一变,阳光穿过树隙,光柱闪亮,山水增色。在英嫂隐身巨石后乐队中跳出竖琴的弹奏,如歌如颂,音传激情。幕后伴唱起:“啊,乳汁救伤员!军民情谊重如山……”英嫂再次出现时高高托起那灌注乳汁的水壶,倾身瞩望伤员。然而,这段重头戏,却不是芭蕾《沂蒙颂》最经典的片段。被人们记住的其实是之后英嫂在自己家一边为方铁军整理绷带,一边为他熬制鸡汤一段。

这完全得益于由单秀荣演唱的“我为亲人熬鸡汤”插曲,熬鸡汤的设计以及这首歌的歌词,都取自京剧,“续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两句则完整照搬。

山东省京剧团1975年对《红嫂》进行了修改,更名《红云岗》,从山东演到北京,最终演上大银幕。然而,戏剧本身的改动并不大,最主要就是把两个主角的名字改了,和芭蕾统一,这里按住不表。

《红云岗》剧组的“政治学习”摆拍

2019年,中央芭蕾舞团再次将这个故事搬上舞台,取名《沂蒙三章》,编导徐刚,作曲还是刘廷禹。

该剧并非对《沂蒙颂》进行改版,而是完全重新编创,只不过英嫂救军人这个故事只是全剧三个独立的小故事中的最后一个。第一个故事是一群妇女站在河中,肩扛梯子,搭成人桥,让解放军通过,后妇女们全部牺牲。

第二个故事的女主角,对象当兵上战场,生死不明,女孩便自己决定找只公鸡和自己拜堂,然后守寡一生。这个篇章我观看时不寒而栗,甚至非常反感。不由想起《红色娘子军》(故事片版)中红莲与木甬丈夫过日子的场景。

首演之后,《沂蒙三章》编导将三个独立的小舞剧合并,即每个故事的角色都在另外的故事中出现,并将剧名更改为《沂蒙》。尽管如此,英嫂乳汁救战士一段改动并不大。《沂蒙》保留了《沂蒙颂》英嫂的造型,把方铁军从解放军改成了八路军,什么军不重要,角色穿灰军装是穿比几十年后才出现的绿军装要合理,但是方铁军的名字被隐去了,直接就叫排长。

英嫂上山挖野菜,改成了去战场,舞台上躺着很多阵亡的士兵,这个设计非常莫名其妙,一个农村妇女去到尸横遍野的战场做什么?显然不可能是挖野菜,莫非她预先就知道有一个等着她去拯救的人?……然后,她发现了昏迷的排长,尸横遍野的战场,当然无须英嫂去掩盖血迹,所以,编导就少了让英嫂跳大段独舞的可行性,于是只能让她准备把排长带走,搬啊、抱啊,像是抱孩子又像是扛麻包一样折腾了会儿,最后一撒手让排长咣当一下仰在地上,令人担心对子弟兵的病体形成了二次伤害。

也不是怎么着,英嫂突然发现排长是渴了,但是排长身边并没有《沂蒙颂》、《红嫂》、《红云岗》的水壶,战场上除了两瓣碎瓦罐,根本没有水。这时候,英嫂的双手触碰到了自己的乳房,然后她跪下,把排长的头放在自己腿上,俯下身子,解开衣扣。舞台灯光暗转。

这个处理,让我目瞪口呆。舞台艺术毕竟不同于雕塑和绘画,是由演员表演的艺术,舞台艺术并不是生活的重现,必须有文明、体面,对人性有足够的尊重。艺术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已经是老生常谈,毕竟是大剧场演出的舞台作品,难道不应该用迂回、隐喻、暗示的手法回避直白的尴尬吗?电影有蒙太奇,舞台也可以有。难道编导没有看过其它舞台剧吗?之前的创作者们已经用一个军用水壶把尴尬很好地处理掉了,珠玉在前,真的不理解国家队的编导徐先生会如此处理这个情节。有趣的是,1990年12月发行的一本针对全日制大学进行美学教育的教材里曾有这么一段话:

《大学实用美学教程》P139

林立主编华东化工学院出版社 , 1990.12年出版发行

书中有关“舞蹈美学”的讲述,是由林立、章月凤等老师集体撰写的。他们在编写时大约参考了一些舞蹈专业书籍或借鉴了一些专业评论的观点。上世纪在高校从事美学教育的老师们怎么会想到,彼时他们为理工科大学生普及美学常识中举例的憋足舞蹈设计,居然在新时代由厉害国国家芭蕾团真真儿地呈现在国家大剧院这样的舞台上。嗯,这并不是为上世纪高校教科书举例恶俗案例配讲解,而是国芭庆祝伟业100周年演出的盛大礼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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