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书堆里
读书不多,但从小活在书堆里。我的祖父是个乡村画匠,在县城的冷街开了一家书画店,名叫翰香斋。出售书籍和自己的山水画。闲着的时候,他就教我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包含着许多故事的《幼学琼林》。我对这些书一点兴趣也没有,那时我已经上了小学,只顾念自己的白话课本去了。我比较有兴趣、到今印象犹深的,是一本叫《玉历至宝钞》的书。书里有阴司的十殿阎君和近似外国什么乐园的地狱图。虽然看起来十分恐怖,但那种恫吓性的说教和神秘的预言,对少年儿童仍有吸引力,而且诱导我去寻找课本之外的知识。知道天外有天,世界之外还有个世界。
这以后,是遍读说部,读剑侠小说、练武功,向往少林、峨眉、武当、崆峒的幼稚时期,以读张恨水的小说为过渡,又接触了张资平、郁达夫、鲁迅、周作人等走红作家的现代作品。因为吃过不少这些乱七八糟的“草料”,加上又借阅了学校图书室和县民教馆藏书中的全部小说,所以小学毕业的时候,在亲友间渐渐有“神童”之称,都认为“前途未可限量”。没想到随之而来的却是科场失利——没有考上省立中学。我铩羽而归,大出祖、父两代人意外,当下请了祖母之兄、我舅公来家教我读《孟子》《论语》,直到第二年,我才考上杭州的省立中学。
我的伯父是个老教员,从中小学教到大学,大半个世纪。曾在开明书店做过编辑,与夏丏尊、叶圣陶、宋云彬等同事多年,因此“开明”出的书,他的书斋都有。另外他还有二三十箱古籍善本,三四箱鲁迅、周作人、瞿秋白等人的著作。书斋壁上挂着一幅伯父自撰、丰子恺书的楹联:“已有一间半间屋,安得三日两日闲。”但他嗜烟好酒,忙少闲多,在家的日子每日无醉不归。因此,这个时期成了我“乱读书”的日子,伯父的藏书室也就变成了我的第二个学校。没有人指导,也不受约束,翻到什么就读什么。后来我干脆打开了“翰香斋”遗留下来的两个大货柜,里面尽是旧的杂志,从《新青年》《语丝》《奔流》《东方杂志》到《小说月报》,有了这些宝贝,我就像耗子落进米囤,撑破肚子也不想出来。
有一个时期,我甚至好奇地想啃啃“硬壳果”,从《安那其主义》到《反杜林论》《国家与革命》……啃不动,但还是看了两本《新俄游记》。我也读《二十四史》。自然只拣“好看”的读,一目十行,一天能看两三本,《滑稽列传》《刺客列传》等等最先入目,一知半解,浏览一遍,看不懂的话,不认识的字,一跃而过,古书有何难哉。
除了在乡下读小学,大半生我几乎没有好好读书。做功课,数理化一直考不及格,补考才勉强过关。一方面是生性顽劣,一方面也是因为国家多难,社会动荡,影响我读书。就中学而论,我先后上过四五个学校;如春晖中学、杭州市立中学、浙江省立一中。后来抗战爆发,我在丽水还上过战时设立的临时联合中学,分高、初、师范三部,后来四处逃难分散了。不满一学期,我就自请休学,参加救亡运动去了。当然也就失去了平静的书斋。书斋虽去,但读书的习惯却没有丢,相反读到了更多的好书。如《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记》《毛泽东自传》《朱德自传》,使我的生活发生了重大转折。后来才知道这三本油印小册子都是斯诺《西行漫记》中四五两篇。朱、毛之名,我也听说过,但对共产党、红军、延安等闻所未闻。这三个小册子,每本虽然只二万字,但却在我面前又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充满希望、又有点神秘的世界。我是多么希望见到书中所写的那些令人景仰的人物,真希望跑到那个世界去,跟他们一起奋斗。
从这时候起,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少,我正在向愚昧无知的少年时代告别。我从个人的小小书斋来到了这火热的现实生活和斗争中,抗战期间,我也上过几天大学,但心静不下来,身在学校心在江湖,还是离开了。
一晃就几十年过去,似乎也忘了还有读书这个念头。直到十年内乱,我才又有了自己的书斋,那就是“牛棚”。那些年,开始时也有“读书无用论”的思想,甚至觉得“读书有害”,还是不识字好。我在批斗之余,倒是闹中取静,定下心来百无聊赖竟读了一点马克思、列宁和毛选等著作。不但读,而且还做笔记。背诵《毛选》,以表忠心。小说呢,百读不厌的似乎只有一种,那就是《红楼梦》。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它也是部“红书”。
十年噩梦醒来,我已进入暮年。书渐渐多了,旧的新的都摆满了书架,但人又瞎忙起来,顾不上读书了。后来更老,更懒,再加目力不济,白内障作祟,近视远逾千度。有时看到寂寞的书架,禁不住自怨自艾:“还不如去蹲牛棚,百事不管,静心读几本书。”但我知道,那样的日子是再也不会有了。(张林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