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陈猷华/有一种宝库

百家散文

有一种宝库

陈猷华(重庆)

说起阅读,我就想起了那个故事:一富翁家里的书屋藏书众多,有位穷书生试图向其借阅,富翁故意刁难,说你要真喜欢看书,我就把你一个人关在书屋里面,独自读十年书,行不?如果真能够忍受十年寂寞,我就赠送你百两黄金。穷书生却欣然答应,真就一个人住进富翁的书屋,在紧闭的房间里静静阅读。十年时间在穷书生独自阅读中缓缓流逝。到期的前夕,穷书生决定翻窗悄然离开。他给富翁留下一张纸条,上写:谢谢您让我读完了屋里所有的书籍,现在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我走了,当初约定的十年要明天才到期,所以您也没有输,不必兑现赌注。

读这篇故事的时候我十六岁,手头有一本当代著名作家秦牧的文艺随笔集《艺海拾贝》。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虽然我不能确定那篇故事是臷于《艺海拾贝》或者其他书籍,但是我记得当时的感慨。我认为自己也能像那位书生一样,只要有书可读,就能够长时间独自一个人呆在书屋里,那怕是十年的漫长时间。

我得到《艺海拾贝》的时候,是1967年的夏天,“文革”风暴正盛,我就读的初级中学被一派武装同学占领。我是逍遥派,学校不上课,无书可读,整天无所事事。从小就喜欢阅读的我,幻想也能像阿里巴巴那样寻到一个宝库,这个宝库不需要堆满金银珠宝,只要有成千上万本书就行,我将天天躲在那里阅读。

第一波武斗停止后,被撵到外地的同学曾胖悄悄回来了。他白天躲在家里,晚上才出来溜达一趟。我们小镇上的几个初中同学有个习惯,就是晚饭后一起在街上徜徉一圈,然后来到有一长溜石梯坎名叫 “大码头”的地方,找一处干净的石阶坐下吹牛。炎夏的夜晚,坡下小河边涌上来阵阵凉风,令人分外清爽。在议论武斗时,曾胖吹嘘说他曾经找到一个宝库。有天晚上他们激战后占领了一个乡镇,他和 “战友”们住进一处大院落。临睡前,曾胖突然心血来潮,独自去查看那些房间。他推开后院的一间小屋,发现屋内有一大立柜,上面挂着铁锁但没有锁上。他打开柜门,天啊!那里面满是一扎一扎的人民币,不知有多少。他惊呆了,不知怎么办。他犹豫了一阵,决定自己不能随便动这些钱,干系太大。他关上柜门,把铁锁锁上。走出房门的时侯,又特意把门关严实。回到睡觉的地方,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没有把发现大量人民币的事告诉同伴。听到这里,我们问,你真没有拿一两扎?他说,当时见那么多钱,吓得不行,哪里还敢拿!他接着说,为了怕对立派搬来援兵报复,第二天一早,他们就撤出了那个镇子。那批钱币后来的下落,他不得而知。

看来在不经意间,真会寻到“宝库”,我幻想的书库也会出现吗?

好事没遇到,灾星却降临了。过了几天,悄悄回家的曾胖又悄悄走了。他这一走,却没有想到连累了我们几个同学。有人向控制小镇的“××兵团”举报,对立派“××司令部”骨干曾胖最近回过家,跟阳老大、陈七、华三、李二娃等人联络过。我们——就是阳老大等人立即被怀疑是“××司令部”潜伏人员。于是,我们几个初中生被手持自动步枪的武装人员带到了“××兵团”驻扎的区公所。

我们小镇上的人习惯把乡政府和区政府称为乡公所和区公所(当时县下设区,区下设乡)。区公所所在地以前是文庙。文庙规模很大,解放前夕发生火灾,大部分殿堂都被烧毁了,现在的区公所仅是文庙的一个角落。尽管是火灾后的余存,区政府院落还是很有气势。院墙都是用青砖砌的,高大而坚固。院门有石门枋,进去后下几级台阶,然后是过道连接两进院落。左院有大天井,四周是木楼。右院是小天井,四周是平房。平房中有一巷道,通往外面的小花园。现在“××兵团”占据了大天井周围的楼房,小天井周围的平房还都空闲着。

“××兵团”的武斗队队长李大汉原是附近农村的民兵连长,平素都认得到,但对我们却凶得狠,非要我们交待搞地下活动的情况。阳老大是初六六级的,比我们高一年级,自然成了我们的头儿。他说,我帮你们贴过大字报,怎么会跟你们对着干!不信你问问龚大炮。龚大炮原来是区公所的一般干部,现在成了兵团的第二把手。他平常喜欢坐茶馆,阳老大的父亲就是茶馆的经理,彼此很熟。李大汉悻悻地瞪了阳老大一眼,不得不放过他,然后又指着我问,陈老七,你原来就跟××司令部印过传单,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现在又接受了什么任务?我回答,我早就退出了,一天就在家玩。哼,玩,被我们发现印传单,我一枪崩了你!李大汉恶狠狠地训斥道。华三、李二娃害怕起来,忙申辩说,我们真没有搞地下活动,我们的父母都跟你们是一派的。李大汉见问不出什么来,就指着阳老大说,你可以走了。又指着华三说,罚你去厨房干两天活。他望着我和李二娃沉思着想主意,显然是不想就这样放过我们,便叫了两个武斗队员过来,命令道:把他们两个先带到后院关起来。

我和李二娃被带到了小天井那边,押我们的武斗队员推了两间房门,都是关着的,就带我们往最里边走。我们来到阴暗处的房间,那是一间大屋,有两扇门,门扣用铁丝绞住。铁丝并不粗,直径约2毫米,武斗队员几下就绞开了。他们把我和李二娃推进去,然后在门外又用铁丝绞紧了门扣。

等武斗人员走了,我们才转身打量房间。房间很大,可能有30多平方。屋内光线昏暗,地上码了一大堆东西,有一米多高吧。李二娃打开了墙壁上关着的小木窗,屋内明亮起来。占据半间屋的,居然是,居然是书堆。天,上帝!冥冥之中是不是真有神灵?这不就是我要寻找的书籍宝库吗!真应了旧小说中常说的那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些书大部分是封面发黄的旧书,很多还是线装书。我思忖,这肯定是文革初期“破四旧”收缴的“封资修”书籍。这些书堆在潮湿的地上有一年了吧,居然还没有被销毁,是不是在等待我这个有缘人?

李二娃问我,我们怎么办,我们爸爸妈妈知不知道我们被关在这里?他见我不回答,就大声喊起来,我要出去!我这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我觉得这个地方很好,先住下再说。

我在书堆里翻检,寻找我感兴趣的书籍:《苏曼殊小说选》《十八家诗钞》《说文解字》《史记选》《普希金中短篇小说选》《九三年》《诗刊》《星星》……我真的变成了进入宝库的阿里巴巴,这么多好书,居然就在我脚下,居然任我挑选。

天慢慢黑下来,屋里没有电灯,我们逐渐笼罩在黑暗里。李二娃哭了,扑到门边使劲摇门。门被摇动得哐哐响,但没有人理我们。李二娃摇累了,停止了哭泣,又默默地挨着我坐下。

好久好久,四周一边寂静,大约区公所里的人都入睡了。突然有人轻声唤:陈七,二娃。啊,是阳老大,我和李二娃激动地扑到门边。阳老大悄声说,不要出声,我救你们出去。霎时,我眼泪流了下来,阳老大,真是我们的老大。他在门外绞开了铁丝,推开了房门,告诫道,轻点走,现在没有人。我走出门外又退了回去,嗫嚅着说,我,我不想走,想在这里住两天。阳老大拉住我的手,一把拖了出来,骂道,才关半天,就关傻了?又不是住宾馆,动作快点!我使劲掰开他的手,说,那我拿点东西。阳老大骂道,啥子金银财宝比命还重要?我说,找到几本好书。阳老大笑了,真他妈是个书呆子。

我们踮着脚尖,悄没声息地往小花园那边走,那里的围墙很矮,很容易翻过去。小花园静静的,没有人,“××兵团”的哨兵可能躲到哪里睡觉去了,我们顺利地越过了围墙。

第二天,满街传言,江北煤矿的“××军”要来攻打小镇,于是人心惶惶,镇上的人都往农村跑。 “××兵团”急于备战,那里顾得上管我们。几天后的清晨,小镇朝江北煤矿那个方向果然响起噼噼啪啪的枪声,间或有几声轰隆巨响。

那本《艺海拾贝》,就是我在那堆等待销毁的“四旧”书堆里选出来的。

这年秋天,上面要求两派搞大联合,形势缓和下来,“××兵团”在区公所的警戒也松驰了,基本上任人进出。我壮起胆子,约了也喜欢阅读的华三悄悄进入区公所那个堆书的房间。我们一次选七八本书,然后插进裤腰,外面用衣服遮住。十五六岁的少年,在粮食定量供应的年代,身体本来就瘦,肋巴稀稀的,腰间放上几本书,根本就看不出来。我在旧书堆里,先后挑选了几十本文学、历史和哲学类书籍。

后来我们还发现了另一处更大的宝库,那是一所学校堆放废旧书刊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外国小说和国内五十年代的期刊。那众多书籍也是在文革初期被官方“×××思想红卫兵”和激进的老师当做“毒草”清理出来准备销毁的,大约是“思想兵”很快就被解散,众多群众组织拔地而起,然后分成两派互相争斗,那些“毒草”就没有人管了。

在那个革文化命的时代,在大批名著都被判定为“毒草”,全国人民基本无书可读的大环境下,我一个小镇上的初中生居然例外,侥幸搜集了一大木箱中外文学及文史书籍,有书又有时间,可以说进入了个人阅读的黄金时代。

我兄弟姊妹较多,父母工作很忙,根本无暇管我们,我在家一直是自行其是。我家的瓦房也较宽敞,我把堆放杂物的大房间清理出一角来,从旧家具中找出黑漆书案安好,再摆上凳子,就成了我的书房。除了必要的外出,我整天就在那里看书或者画画。有时拿着一本书原准备浏览一下就出去,结果被书中情节吸引,往往站着就读了半天。

那一大木箱书是我学习的宝库,其中较为珍贵的是一套1940年代郭沫若在重庆主编的《说文解字》活页合订本。上面的作者都是当时的文坛大师。记得那里面有几期活页是研讨大禹治水的。那时候重庆是陪都,郭沫若力证大禹在重庆娶涂山氏女是真实可信的,四川省茂汶县就是大禹的故乡。这本活页合订本我拿到时已经没有封面封底,有些残破,但我还是把它珍藏在我放“贵重物品”的小箱子里。后来我下乡插队,然后被招工到远离家乡的“三线单位”,随后到成都实习。当学徒工两年后回家探亲,我装书的大小木箱已经空空如也,我搜集的那些书籍,早被人全部“借”走了。所谓来得容易去得容易。

1980年代初,永川县图书馆恢复借阅,尽管工作单位距县城三四公里,我仍是那里的常客,约半年的时间,我借阅完了该馆的“二十四史”,图书馆工作人员都把我认熟了。有次借书时,工作人员说,门外宣传栏上有张照片很像你,是不是你哦?我借完书走出大门,这才注意到靠县文化馆一边的宣传栏新换了版面,这期是宣传本县的文学作者,我的照片排在首位。那个时候,我在公开出版的文学杂志上连续发表了几个短篇小说,引起了当地文化部门的重视。

莎士比亚说,书籍是全世界的营养品。著名作家阿来曾在重庆文学院首届讲习班上坦诚,自己的大半时间都是处于非创作状态,文学生活是用阅读来完成的。是的,阅读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跟吃饭穿衣一样,不可或缺。

陈猷华(重庆市作协会员,南岸区作协常务副主席,《南山风》文艺双月刊执行主编)

《西南作家》征稿、征订启事

贾平凹先生欣然题字,傅天琳女士激情赠言。

中国第一大综合性文学民刊《西南作家》杂志,大型大气,纯文纯艺;立足西南,辐射全国;文交天下,兼容并包。2017年第三期即将隆重上市,全国发行;第四期征稿已经开始。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追求,小人物有小人物的风采。霓虹幻眼,人心浮躁,但我们《西南作家》同仁一如既往地坚持写作办刊,坚守文学阵地,坚定文学理想。我们坚信:缪斯一定不会亏待文学的追梦人。

发表即赠样刊,见刊即发稿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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