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把杀猪刀钨钢头
俞丰
一
仿佛一夜之间，我们就老了。并非因为跨年的嗨皮、也非今宵酒醒杨柳岸的晓风残月……大一的小小学书法国画，参加浦东篆刻班，昊爷问他几岁，答说97年生的，昊爷恍然大悟说，难怪现在走到哪里别人都称我老师了，原来不是我印刻得越来越好，而是我年纪越来越大了。因为昊爷的女儿比小小还大两三岁。小小敦实开朗活泼健谈，又参加了我的青年书协学术试验班，很讨人喜，同学问小小你多大了，小小老实说97年的，旁边的岚哦哟一声掩面而走，说竟然跟我儿子一般大啊。唐兄说，小小你以后不能在外面说是我们同学的，否则让我们这帮老同志的脸往哪里搁呀？“小伙伴们”生根发芽，有的做部主任，有的当馆领导了。美丽优雅的芳客串了一个电视短片，演的是年轻讲解员的妈妈了。我坐地铁向对面烟视媚行的美女多瞥了几眼，美女微微撇了撇嘴，喉咙里咕噜的也许是讨厌这个猥琐的大叔吧。我于是失眠、浅睡、多梦、早醒了，艳梦、亵梦什么的，更不指望了……
二
最近看过佛洛依德的书，这位精神分析学大师除了把人类的一切行为解剖至“性”这个细胞以外，还写过一本影响很大的书——《梦的解析》，老佛爷的结论只有一句话：“梦是愿望的达成。”无论什么诡谲奇异的梦，只要有足够的讯息供分析，都可以剖析出人的深层或浅层的愿望之达成。比如前两年我在朋友圈里看到友人记下这么一个梦，他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一包印章，全都是青田啊、寿山啊这些名品印石，而且妙的还是老印旧石。旧石岁久，色泽沉稳，把玩手中有古朴之美；石性温润，不燥不枯，刻时受刀则随欲而往，心手双畅；偶尔遇到名家长文的旧款，则文字信息还可能有一定的史料价值。所以印人对旧石有一点偏宠密爱。但大凡有本事的人有一种千古祖传的职业病，雅称“技痒”，属于“痒”类病症中比较脱离群众、高大上的那一款，这病医院皮肤科不管治，严格说是一种强迫症，可以归在精神科的范畴。话说这人见了一堆老印章，眼里就欻欻放光了，“技痒”的病根发作起来，没得过这种“痒”病的人是不知道厉害的，有点像武术大师无处施展绝招，于是浑身骨头里、血管里就有几万只小蚂蚁在爬的那种感觉，此刻治这种高端“痒”的最好办法就是操起一把杀猪刀——哦不！是篆刻刀——把这堆旧石磨了刻了，病情才能缓解。于是这人像打了鸡血一样，立马砂纸、印床伺候，先把印面磨平，再准备刻印。刺啦刺啦，刺啦刺啦，磨呀磨……眼看着一个个石头上的印文被磨平了，正在踌躇满志，兴奋莫名的时候，无意间定睛一看：老印的边款上刻的竟然是“福庵”、“巨来”、“叔孺”……哎吆妈呀！乖乖隆地洞，原来刚磨掉的竟都是名家篆刻印作啊！一个能拍百十来万啊！这刺啦一下就是几万银子化为齑粉泥尘！这可要了老命喽！……
三
福庵、巨来的印章也没细看，就拿来磨了重刻自用印，能做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的“壕”梦的人，想必不是寻常流俗之辈，报上名来，客官您先坐稳扶好，此人正乃篆刻界有名的段子手、江湖人称忘情居士的海上刀客高申杰是也！传说高申杰，字古愚——好古之愚人也，当然这是反话；别号恭庵——谐音“公安”，哈哈，别吓着你；忘情居士——呵呵，这个网名有点妖媚；华夏散人——听起来巨豪迈，其实悄悄告诉你，只因为他住在华夏路；别署天道堂——天道酬勤嘛，这是要加劲凿石头的意思，只是我的那个不知道凿好了没有；馨德书屋——警察叔叔，以德服人，高就是高；忘情精舍——又是忘情，什么情这么难忘呢，等我以后深挖他的灵魂最深处再说。考证清楚了梦的主人，我这里现学现卖，用佛洛依德的理论来一次“俞公解梦”：第一，陈巨来、王福庵都是江湖上工稳印派的宗匠大师，手头能有这些人的印章，一定是对此心契神合的大玩家。第二，想也没想，看也不看，就勤勤恳恳磨石头的人，一定是个勤奋敬业的篆刻老侠客。第三，尽管磨大师印并不是出于他的本意，但毕竟是气定神闲、悠哉游哉地把这些名家名作给磨了，准备刻自己的创作，对此我相信傻瓜也能分析出与我一样的结论：这个篆刻家不得了，内心深处还没把福庵、巨来放在眼里！是不是这个道理？
四
当代篆刻艺术越来越呈现出极端丰富的个性化和个性的极端化倾向，因为有众多成熟的创作者在各自的领域内探赜驰骋，追虚捕微，毫发死生，各臻极致。刻古玺的可能不太刻汉印，擅汉印的几乎不刻朱文，精研元朱文的刻写意就有点露怯，以弄鸟虫篆闻名的成了专业户……这就是风格的多元，横向综合起来，形成了一个从工稳到写意到狂放、从传统到创新到探索的完整的当代篆刻艺术大序列、大格局。在这架大机器里，每颗螺丝钉都有自己发光的位置，轰隆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放眼古今，篆刻作为一种独立而小众化的艺术，从作者人数、创作数量，技法风格、精品质量等方面综合衡量，当今篆刻已然处于历史上的高峰，一览众山小——只要你足够冷静、客观、综合地看问题，不犯厚古薄今、以古绳今的世俗艺术观察之通病，我相信不难得出类似的观点结论。总之，古的拙朴而活泼的精神难追，但古的那点面貌，实在已经被今人挖掘殆尽，历史性地超越了。古的可贵之处在于古而不知其古，是祖先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智慧心灵的自然流淌；今的超越之处就在于我们是用心认真地在完成我们的艺术使命。诚如《书谱》所曰，古质而今研，质以代兴，妍因俗易，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鹜沿革，物理常然。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者乎！上海作为当代的篆刻重镇得到艺术界的公认，其中主要原因是有丰厚的历代名作遗存，有老一辈艺术家的人文精神魂魄，尤其厚重的是，工稳典雅尚法一路的印风，无论浙派、皖派、赵之谦派、吴昌硕派、元朱文、汉白文、古玺等等，人才辈出，高手不胜枚举。相反，上海本地的面目大胆而富有探索性、实验性的篆刻家不多，如王镛、葛冰华、石开等等这样类型的篆刻家不太可能出现在上海。道理很简单，传承历来是一柄双刃剑，篆法精微、构思巧慧、刀法蕴藉的篆刻路数，就像大户人家的族训家规，世家子弟自有世家子弟举手投足间的自信端庄和分寸，但大家子弟也就因此缺乏了山乡野岭的孩子活泼泼的大胆生机和放手一搏的原始生命闯劲。在上海雄厚的篆刻班底中，有一班人就是以精致典雅印风著称的，他们思洞幽玄，各逞能事，其中高申杰兄在工稳一路中，不但精通满白文等经典样式，更在元朱文领域的探索中取得了难能的突破，令我由衷地折服赞叹。
五
元朱文又称圆朱文，源头可以追溯到唐宋蟠条印，元代因著名文人赵孟頫等人在印章中的运用而树立了典范。明清时代的文人篆刻，朱文印几乎是元朱文一家独大，只到当代的王福庵、陈巨来、赵叔孺等人出现，真正使元朱文达到了精微纯正，盈虚舒惨，毫发无遗憾的境界。简单地追述元朱文的历史，我们就可以隐隐感觉到元朱文创作的难易所在，说其易，因为有大量的历史佳作可资借镜；说其难，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精密纯净对篆法章法刀法有极致的要求，更对于有抱负、有挑战勇气的艺术家来说，如何在重重围困的密网中突围，既保持元朱文的纯正命脉，同时龙骧豹变，稍稍点化出一点个人的面目和风格，这几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我看申杰兄近几年的作品，他在元朱文上取得了非常可喜的突破，这种突破表现在两个显著的方面：第一，申杰兄元朱文近作的一路典型外在特征，就是粗线元朱文，这种独特的面目，使他在当代元朱文名家中独树一帜，作品令人过目难忘。熟悉篆刻史的读者肯定知道，元朱文几乎是以细线条为唯一表现手法的，在细如银丝的线条中，表现它的圆转柔韧、挺拔流畅、丝丝入扣、有惊无险，这正是元朱文的看点和命门所在，离乎此，我们几乎无法想象元朱文还能有多少感人的力度。而恰恰是在这一点上，申杰兄的作品取得了重大的突围，他择取了以往较少人关注的、以明代为典型的一类粗线朱文印，糅合细线元朱文的要素，提炼升华，创造出了如今的粗线元朱文的新风格。金星璀璀，同道仰看，欢喜胜叹，竟有此哉！第二，在元朱文的布篆章法上，申杰兄的作品已经达到了蜂须蝉翅、蛛丝烟缕一般的精确计较，其用心之微妙处，真乃殚精竭虑，千朽一罢。他作品中的线条布置、穿插、伸缩、变形等等手段，脱手便来，有时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真如流水文章，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纯粹的匠心融入于作品中，使作品散发出无与伦比的灼灼光辉。这是一种命悬一线的搏击，在这云淡风轻的优雅背后，展开的却是一场刀光剑影的殊死较量。如果只看到元朱文的华彩表面而看不到背后的惊心动魄，我恐怕要说你还未参透元朱文的法门。曾经有外地的道友取自作的元朱文印给我看，我就举了申杰兄的作品为例谈了我的看法：细节决定成败，元朱文印的功力，就在于无数次对细节的斤斤计较，推倒重来，积无量阿僧祇劫而成佛！故若能细细品出申杰兄作品中静水深流的勇气、履尾心寒的壮伟，就能懂元朱文。也就信我斗胆所说，像申杰兄的一些代表之作，已经实现了元朱文的一点历史性超越，即便其功细如岱顶之微石，然亦岂不壮伟？
六
申杰兄平时话不多，不熟悉的人看来，有种相当高冷的范儿，不大容易亲近。而据我的非权威观察，他却是作风踏实、为人实在、且有耿耿疾俗的内心世界的人。申杰兄弱冠之年就受业于桑仲元、蔡天石、唐子农等先生门下，从今天申杰兄的篆刻风格来看，几乎可以说是金蝉脱壳，完全看不出老师们的影子了。比如子农先生的印求大气、古拙气、朴厚气，不事雕琢，浑然浩然，而申杰兄的印求法度、追典雅、极细致、尽精微，两者迥然不是一种套路。但申杰兄尊师重道，于诸位老师恭敬有加，以他今日的成就，仍不忘在自己的简历中加上师承的感恩，是实在，也是感人的。我有一次对他说，我非常敬重他的这一做法，君子不忘来处，任何时候都是不会被人低看的。君不见当今世态，有弟子朝学执笔，夕已自夸，遇到名家大腕合个影题个签交谈几句，后来的简历中就大言不惭地说师承某某名家，忘了老根本土，不禁使人嗤鼻。申杰兄的耿耿疾俗，更多与他的职业相关，他是一个兢兢业业的警察，这个社会角色，在他身上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坦率地说，当今的警察不好当，像管家的小媳妇，两头难做人，一方面是越来越透明的社会监督和舆论风气，使得警察的执法越来越辛苦；另一方面是社会转型中带来的严峻治安维稳问题又使警察压力山大。近几年的一些涉警社会话题，申杰兄始终在第一时间加以关注，悯时病俗，直抒己见，他以一贯不能按捺的坦诚和诙谐幽默的语言嬉笑调侃，往往有时与社会上群情激愤式的牢骚论调相抵触，我有时戏说他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然而这岂不正是一个有责任心的警察应有的本色？
七
算来与申杰兄相识将二十年了，人说时间是一把杀猪刀，申杰兄手里提的是一把钨钢头的杀猪刀，杀了岁月，杀了印石。除了篆刻创作，申杰兄也有相当深厚的印学研究素养，他十年如一日，细心搜罗，编理了王福庵等名家作品集，力臻尽善。平日里他更是朋友中出色的段子手，冷笑话不断，能刻如此精美印章的人却有如此活脱不羁的内心世界，或许这也正是他的作品静中蕴奇、不动声色而幽思灼人的一种注脚。别的不多说了，刚看到朋友圈里他的一段文字，录此为结：“客访忘情小筑，品茗赏印，忽问吾生意如何，答曰：俺非生意人，刻印自娱，不赖此技糊口，故不看人面，兴不到则不刻，何谓生意。见吾去岁积稿约四五十馀，又问：怎久不见你在朋友圈内发印稿？吾笑曰：汝当俺母鸡哉，每下一蛋，恐人不知，必涨红脸来扯开嗓子吆喝：哥哥，蛋……哥哥，蛋……”
嘿嘿！呵呵！哈哈！拜拜！
高申杰，一名高圣，字古愚，号恭庵、砚君、麒麟生、华夏散人、忘情居士，别署天道堂 、馨德书屋 、忘情精舍，1970年生于天山南麓，祖籍冒襄同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先后师承桑仲元、蔡天石、唐子农、孙慰祖、周建国等先生，作品多次参加国展 、市展 ，2007年入选“上海优秀青年篆刻十家”，有印学论文发表于各专业报刊，协助选编《福庵印缀》、《王福庵书法选》、《印边随想——江成之谈艺录》、《亦静居三代朱迹》、《亦静居四代朱迹》，参与2012版《大辞海·美术卷》书法篆刻类词目编写，参与《上海千年书法图史·篆刻卷》编撰，为《海上篆刻家代表系列作品集·王禔卷》副主编。现为西泠印社社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上海书法家协会会员、上海海上印社社员、上海浦东篆刻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浦东书法家协会理事 、浦东印社副社长、中国篆刻网篆刻论坛总版主。徐建融:
古愚道兄耽于印学有年，于举世崇奇之时，不为流派所惑，守正不移，上溯元朱汉白，盖得大雅之正。溯观其篆章、刀法，皆不厌精细，无毫发遗恨尔，内蕴精华，特为真正。此岂非老杜所谓“别裁伪体亲风雅”者乎？大隐高栖，物外置身。今人与居，故人与稽。君子自强，天道酬勤。
薛邃：
高申杰先生精于金石，敏古好求，上追秦汉，方寸之间，近心独运，构画朱白，自出机杼，深博精湛，夐别时手，养志托隐，不务时尚，有古君子之风。
张遴骏：
恭庵出道很早，如今也卓然成名，是国内中青年印坛的中坚，但他至今仍把桑仲元、蔡天石、孙慰祖、周建国等对他的指导写在学艺简历上，这种尊师之风在当下是很难得的。恭庵善于学习，作品整饬精致，与各位老师拉开距离，有着自己的审美思考。他又勤于笔耕，创作与理论两翼并驾齐驱，成绩蜚然。近来在网络和微信上时见其犀利的文笔，针砭篆刻界的时弊，读来颇有“煞根”之感。
李昊：
恭庵兄的印早已驰名印坛，为人熟知。他转益多师，所请益者皆印界耆宿，深得安持麋研堂奥。近年来他以其极具特色的粗园朱文斐声宇内，得者皆以为荣。雅静一路从者既多，规格又极完备，欲有所创何其难能。恭庵兄矢志不移，故秀出同侪，实为翘楚。
金良良：
恭庵申杰兄为海上印人中坚，能文能武，为人幽默，左右逢缘，善调侃印事八卦。所作无论朱白，皆蕴藉，端详静穆。近来常作逼边粗朱文，异与时人，别具一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