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好自己的種子
一次，那是小暑之後，我吃到“新米飯”，感概地說：“這飯真香，真甜！ ”
“剛剛打下的早米，怎麼會不香、不甜？”母親解釋說。
“不，這新米與去年的新米比較，硬是甜些，香些。”父親較真起來辯。
“那是品種的緣故，記得留好自己的種子。”母親生怕疏忽，一直惦記，記得留好自己的種子。
其實呢？家裏四季的種子，都是母親記得留的。因為在那個溫飽都不得的年代，父母要養活上有公公婆婆，下有我們姊妹七個，九口之家，那是很艱辛的。父親除了春播夏耘秋收農忙的時候在家，其他時間多是去進炭棚的。至於家裏五穀雜糧、蔬菜瓜果等留種子，一直是母親操勞著。
也許是勞累過度，父親很早就撒手人間了，其時我還在讀高中（那時只要你考得起，會讀書，學費、伙食費幾乎都是國家提供的）。父親走了。作為老大，養家糊口的擔子,就落在我稚嫩的肩上，而留種子，依然是母親。
那個時候，能吃上肉魚，只有逢年過節，或公公、婆婆生日的奢望，而吃蛋的機會相對來說就多了。每當我上城裏讀書回來，母親總會給我一些蛋吃的，煮的、煎的、鹽蛋，皮蛋，到我返校的時候，還給我塞上十來個。那是因為母親會選擇會生蛋母雞母鴨，會生蛋的母雞母鴨孵出來的小雞小鴨長大自然也會生蛋了。
母親不僅特別注重選種：優質、高產、抗病、耐旱、即便是貧瘠的土地也能生長的種子；留種子的方法也多。
有的種子留在泥土裏，比方莧菜、苦瓜、冬瓜、南瓜、木耳菜、番茄，只要頭年結子，任其掉在地裏，次年季節到了，就長出來的。
一次，我跟母親一起，看到苋菜種子發芽了，那是頭年莧菜結的籽掉在地裏的，感慨地說：“節氣來了，該生的都長出來了。”
“是的，不但莧菜，還有苦瓜、冬瓜、南瓜、木耳菜、西紅柿等，物逢時節，都會長出來的“她能讀書識字，說起話來啟人思索，往往有言外之意,”一粒或幾粒種子，當它僅僅是種子的時候，也許是微乎其微的，但它一到了季節，一遇上土壤，雨水、陽光，就會產生驚人的力量。這種力量，就是生命。你看到春筍嗎？能衝破一切厚土岩縫，拼命地長出來啊！”
我知道，她是在我們這個家庭困頓的時候，隨時借機給我生命的力量。
後來，我到廬山、黃山、泰山、三清山，張家界看到那高岩峰頂上一株株青松傲然鼎立，有一種莫名驚詫！我對勁松發問，那巔峰之上，松樹的種子是怎樣上去的？像蒲公英嗎？乘“傘”飛上去的？是那一只鳥兒嗎？勇敢地哼上去的？是一陣龍轉風嗎？卷上去的？
總之，是一曲種子生命的頌歌！
但有些的種子，不像松子，需要悉心收藏的：諸如吃的糧食，稻穀、小米、包穀、高粱、紅薯，豆類，還有青菜、芹菜、蘿蔔、辣椒、芋頭、腳板薯等蔬菜。這類種子，是需要精心留藏的，不然就會受潮、發黴、生蟲。對於這些種子，母親總是小心翼翼，貯藏的方法也不同，青菜、蘿蔔、豆類、絲瓜等，用紙用包好，放在團缸裏，下麵放墊一些爆火石灰；像稻子也是曬乾，用乾淨的缸裝，上面放些黃金柴，防鼠防防潮，至於生薑，紅薯、腳板薯，就放在地窖裏，次年栽的時候，也就發芽了。
我在省城供職的時候，接母親歇息，帶她旅遊，上黃山。她對吃呀，住的，似乎都不太在意，只是仰望“迎客松”時候，深深感慨：”那高高懸崖之上，竟生長出那樣生命的奇跡，太震撼了！想當初，一粒松子怎麼就落在那麼險峻的地方了呢？大風刮不了它，大雨沖不走它，驚雷劈不倒它？那生長的歷程，又是怎樣發芽、生根、長莖、參天的呢？“面對母親的問題，我怎麼說的清呢？她發現我在思考，又在發問了”自從它也能夠結松子以後，會有不少“後代”吧，飛鳥把它結下的松子最遠銜到了哪里去了呢？“
“後代”？母親對於我們，對於“後代”的關愛，總是不失時機。
記得宋代詩人徐庭筠的《詠竹》詩嗎？
不論臺閣與山林,愛爾豈惟千畝陰。未出土時先有節,便淩雲去也虛心。
葛陂始與龍俱化,嶰穀聊同鳳一吟。月朗風清良夜永,可憐王子獨知音。
徐庭筠《詠竹》，上進、虛心、永保品節，那是讀書人的種子啊！
鄰居王嬸的一個男孩在廣州打工，與非洲一個女的相好。不久就生下了一個混血兒。她對這件村裏稀奇事兒，背地裏很有些見意：“人生一世，養兒育女，不是為了傳宗接代嗎？王嬸只有一個兒子，可惜下一代，一個、兩個就一點都不像王家的種子了。”可看到王嬸養的母豬兒，那母豬也夠爭氣的，一下九個，母親煞有介事，指著又說：“一母生九子，十個不一樣。”
母親智慧，一會兒強調遺傳，一會兒凸顯變異。我知道，母親是寬王嬸心？
但我常聽母親太息：“現在農家，多是自己不留種子了，上種子公司，那都是'空前絕後’，不能留種的坯子，難怪村裏多對年輕夫妻生不出孩子。”他的話，倏然間將我提醒——“人之性如水焉，置之圓則圓，置之方則方。”——古人在理之言也。
後來，我在城裡有了房子。母親來着，我總是到超市買許多；葷菜、蔬菜、水果，她都一臉疑乎，不喜歡。可我回到老家，吃上自己養的魚蝦、雞蛋，種的缸豆、籽瓜、冬瓜等，總是說：“這胃口，就鮮了，甜了，香了。”
我知道母親的心，是不斷在警醒我們：“留好自己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