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一家人的故事。 （中篇小说）
司徒一家人的故事。 （中篇小说）
海军著
（题记：马未都说：没有什么人写作会很轻松。我认为就连小学生写作文亦很累。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写呢？大人们乐此不彼、是出于对文学的热爱。孩子愁眉紧锁，是迫于老师的压力。）
一
小镇上、有许多大商号、推开每扇石库门、都有一个故事。
司徒青桐1950年、出生于“庆丰行＂，爷爷司徒凤举、安徽旌德人。凤举的爷爷手上，就开始做桐油生意、到了凤举已历三代，渐成规模气势，“庆丰行”的生意、占了全镇桐油市场的半壁江山。
青桐的父亲叫司徒前景、前景是52年，大儿青桐两岁、小女青梅刚出生时，考入江南省立的轻工专科学校，那时、只要有同等学历、学生可自由投考、直接到学校考试、直接入学。第二年期中考试刚结束，家里来了一封电报、电文只有四个字：见电速歸。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打电报很贵、一个字要一毛钱、而鸡蛋才卖三分钱一个，因此，不是急重大事，不会发电报的。于是、前景向班主任及校方持电报请假返乡、班主任意味深长地说：是要快点回去。讳莫如深，令人不解。
坐上绿皮客车、是趟慢车、一路走走停停、遇上快车、靠边停让。且是站票、车厢里塞满了跑生意、做买卖的、头顶上、几台摇头小风扇、似乎开了最大马力、也扇不出凉风，于是、整个车厢里充满了汗溲味、劣质的烟草味、五香茶叶蛋味、甚至还有浓浓的臭脚丫味、列车员推着卖货小车、费力从人缝中推着＂香烟洋火桂花糖、花生瓜子香槟酒、你让一让”，前景要不是电报催得急、他是以来不买这种慢车票，更不用说站票。他买了一包牛肉干、又开了一瓶小香槟酒、不知道是哪个小作坊生产的，度数只有5度、倒是灌了许多的碳酸气、一开就冒泡、但口感还行、牛肉干慢慢咀嚼、不时喝上一口汽酒、打发无聊而漫长的时光。一路、他设想着种种事情缘由、又都一一自我否定，想得脑瓜子生疼、便不愿再想、随着咣当咣当的列车开行声、他靠在厕所门边、居然睡着了。
进了家门、司徒前景发现家中的气氛、前景顿感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父亲板着脸、没有以往嘘寒问暖的感觉、平日吃斋念佛慈祥可亲的母亲、也不见笑容、擦拭老眼，妻子荷香泪痕犹在、搂着青桐青梅一声不吭，两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父亲归来、却没有跑上前来、过去、早巳父子三人抱成一团、亲热无比了。前景首先打破僵局：爹娘、这么煞有其事急招我回来、到底是何事呀、你们不知道我功课有几繁忙吗？父亲＂啪＂地一声将一叠书信甩在桌上：畜生、你看你干的好事、丢人现眼把鼓跌到外省去了！学校把信寄到家里来了。前景打开信瞄了一眼、顿时想起了班主任的那句话和那种神态，就知道学校把他和班上欧阳婷的婚外恋、告到家里。学校办公室的信中最后写道：请家庭配合学校加大教育力度，快刀斩乱麻、尽快停止和解决资产阶级的畸型恋爱、否则将依法依规予以严肃处理。前景看完，两眼发黑、瘫坐椅间、任由父母发妻斥骂教训，倒是青桐青梅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大人们之间发生什么大事。回到学校后、司徒前景第一时间去找欧阳婷、此时此刻、他多想找到婷婷诉说衷肠、渴望得到心上人的关心和抚慰。说不上是谁先爱上谁、也难说准谁主动，反正从第一个学期开始，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了爱情的密码。花前月下、小湖亭园、有了许多次的幽会。婷婷是个性格开朗活泼的人，她说前景你的婚姻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我不在乎，我只想找到自己的真正的爱情和幸福。前景甚至想好了：只要婷婷愿意、他俩可以被学校开除、现在全国都解放了、哪里找不到一份工作？为了美丽的女人，他可以抛妻别子，两人私奔。可婷婷的一番话、像一瓢冷水，把司徒的心浇凉：前景、谢谢你真挚的感情，但是班主任、校团委都找我谈过了、我是共青团员、我们之间的爱情是畸型的、也是注定没有结果的，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我们就此一刀两断。本来窝着一肚火气、想从她那里得到抚慰、谁知道婷婷冷若霜冰，更加打击了他迷茫的心。如果司徒能认真思考欧阳婷的话、如果司徒能冷静地思考，但他没有。这个从小就在爷爷奶奶溺爱下长大的孩子、他有三个姐姐、就他一个男丁、爷爷奶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又怕飞了、打小就百依百顺、好菜好饭好东西、都让他先吃先用、三个姐姐经常被他一巴掌、一脚打得泪水涟涟。只要开口想要、就无不称心如愿。有一次、他在冬天里想吃西瓜、奶奶无法办到、他啪啪连打奶奶两耳光，一脸红肿的奶奶、居然还咧着嘴在笑。面对欧阳婷的突然转变和冰冷的态度，他实在是难以接受，扭曲的性格、缺失的道德、迷茫的思想，三观不正、一切皆毁。他觉得自己万劫不复、人生无望、欧阳婷于他的心中、不再是美丽动人的少女倩影、而是一个血盆大口的女魔鬼、甚至他还迁怒于班主任李老师、肯定是他做了女魔的工作、而且是他给自己家里写了信。脑子一热、血脉贲张，他上街买了一把水果刀、又把自己的物品收拾整齐，还认真地写下一封遗书，他是那么的冷静、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一切都结束了。司徒前景先按计划去了欧阳婷宿舍，同学说婷婷去了班主任处，顿时、他内心的火山瞬间喷发、三脚并作两步走、推开李老师虚掩的门，婷婷正向老师汇报她与司徒谈话的情况，司徒二话不说、将水果刀刺向毫无防备的二人、一时间、李老师和欧阳婷倒在血泊之中……司徒前景几乎是一口气跑到江边、谁也不知道他最后一刻想了什么，他望了望蔚蓝的天空、看看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翻过防护墙头、飞身跃入汹湧的江中、留下一道令人惊叹的弧线、引起了路人的惊呼。
噩耗传到小镇的司徒家、尽管对问题的解决、有种种猜测估计、但怎么也想不到是这般结局、司徒凤举心如刀绞、痛不欲生，然而、他能怪逝去的老父老母吗、又能责怪自己的虔心向佛的老婆子吗？还是怪罪埋头家务、精心呵护孩子的儿媳荷香么？他摇头否定、老泪纵横、怪只怪溺爱二字、断送了前景的一生，在放纵型溺爱中长大的孩子，他们的心中只有自己，他们不尊重长辈，轻视别人，也无视法律和伦理道德，他们只想肆意而为。所以放纵型溺爱会培养出“他人的地狱”和“社会的敌人”。可以这样讲，溺爱、它是毒药、是罂粟。可是、他作为一个长期从事实业和贸易的生意人、这种对人生的领悟、实在是来的太迟了、付出的代价是太大了。由谁赴学校处理后事、自己年纪大了、儿媳心如死水，只好让三个女婿前去、交待一切事情相宜处理。校方移交了司徒前景的所有遗物、选择性地讲述了一些情况：李老师和欧阳婷身负重伤、经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司徒前景严重触犯刑法、已被立案、但至今未打捞出来、鉴于其生死不明，留待后期处理。学校已作出开除学籍的决定。三个女婿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有一点很清楚、前景如若活着找到、还将被追究刑事责任。
如何处理后事、大姑丈提议立一衣冠冢，老太爷断然否定：咎由自取、孤魂野鬼、任他在外漂荡吧。难不成还要招回祸害家人子女？痛定思痛、亡羊补牢、司徒凤举便把心思放在了孙儿孙女身上，再也不能覆辙重蹈、悲剧重演、青桐和青梅、可是司徒家唯一的希望了。但凤举老先生年届六旬有五、加上店里杂事缠身，大小事情需要他拍板处理、当时他坚持让前景读轻工学校、就是想由他继承桐油产销事业。司徒家的桐油产业、庆丰行的品牌还是远近闻名、深受欢迎。这个祖传三代的家业、如何传承、庆丰行的招牌大旗、看来只有青桐来扛了。说到青桐、司徒老板掩饰不住内心的喜爱，三岁学诗、五岁描红、六岁启蒙、读了一年私塾，唐诗宋词背了几大本，后来、进了新办的公立小学。看在眼里、喜在心间、凤举是多么希望孙儿快快长成大树、支撑这百年老店。
二
1956年、司马青桐刚读小学一年级、并被选为班长。他们小学、老师常讲公私合营好、社会主义好，自食其力好。并编成歌曲教唱。回家后、他一边给爷爷唱歌、一边问：爷爷、我们家也要合营吗？同学都说我们家是资方、要做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爷爷、我爱劳动、我要做劳动者。爷爷摸着青桐的头，沉思了一会、显然是在字斟句酌：青桐啊、我们早在两年前就响应政府的号召，已经折价入股了、今年就只领利息了、我和你妈妈现在也是劳动者了、你也是劳动人民的子女了。我们就要搬出庆丰行，搬到老屋去住了。爷爷的话、青桐半懂不懂、似懂非懂，不过、劳动人民子女、他听懂了、他知道成为劳动人民后代、就能像何家大胖一样、戴上红领巾、成为一名少先队员。何胖爹爹是庆丰行里的榨油师傅，15岁就到了油坊当学徒、那时的掌柜还是凤举的父亲。由于成份是工人、所以何胖这个工人阶级的后代、第一批入队、不久又取代青桐、当了班长。这使青桐很不快、很迷茫、也很无奈。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要理解这个深刻的社会问题和阶级斗争理论、恐怕得再读十几二十年书。一天两人口角、何胖说：你爷爷剥削我父亲，吸我家的血汗、你也是个小资方。何师傅正好听到、一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小兔崽子、你懂什么剥削？要不是青桐爷爷好心收留我，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四脚潭里？
青桐妈妈荷香、十八岁进了司徒家的大门、她娘家也是个大户人家、经营五金电器、有三个店铺，出嫁时，门当户对，明媒正娶、四抬大轿、十六扛的嫁妆、连马桶浴盆都一应俱全、更别说绫罗绸缎的被子衣裳。她读过六年的私塾，也工女红、善绣花、能书写、精算盘。进门后，一连生了一男一女两朵花，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她愿再生个几个孩子、相夫教子、也是美亊姻缘、幸福人生。荷香是个美人胚子，既有大户人家的庄重、又有小家碧玉的婉雅。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透着聪慧灵气、鹅蛋型的脸上洁白红润、阿娜苗条的身材、一点也看不出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个短命的冤家、竟然会鬼迷心窍、自寻绝路。前景之去、她不足惜。唯有她见了欧阳婷与前景的合影照后、凭着女人的眼光、似乎也不比自己更为齐整美丽狐媚、怎么就移情别恋？她记得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可前景进了城市、一年土、二年洋、不认娇妻与爹娘。这大城市的生活她没有见过、但做人的根本、道德的底线、古训的教育、难道你读到屁眼里去了吗？每每夜里、想着这事、辗转反侧、难以置信。公公每日都去工商联开会学习，婆婆面对清灯一盏、经书一卷、木鱼声声、礼佛打坐。她觉得人生路漫漫，自己才二十六岁，难道像婆婆一样、吃斋念佛、终老一生么？不、不能依附于男人，既然前景负心走了，她自己的人生还在、孩子还在、希望还在。荷香第一次走出家门，做了一名商店售货员。
青桐一直不知道父亲的事情，大人们不告诉他与妹妹、大概是觉得他们太年幼，不想让其过早陷入丧父的痛苦，青桐只依稀地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爷爷在训斥他、第三天一早、父亲就怒冲冲地走了、后来母亲又把有父亲的照片、全部都收藏起来了，以至于、他和妹妹青梅、连父亲的印象都很模糊。母亲很忙、白天八小时、晚上还要两个钟点的夜市、那时、都要求商店开夜市。除了照顾他们的衣食外、母亲其他是无暇顾及的。好在有爷爷，凤举除了辅导他们的功课，更多地是督促学诵古诗词、练习书法、以及珠心算。青桐的童年和少年还是安谧宁静的，至少还有祖辈的亲情和母爱的温暖，还有何胖像影子似的陪伴、这个胖呼呼的小子、大概是被他父亲一巴掌打开了窍、打醒了混沌、成了青桐的跟屁虫。牛高马大的保护伞、警卫员。家学渊源、祖传亲授、相当安静的曰子、就在爷爷的陪伴下一天一天过去……
1958年的7月1日，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在河南诞生，很快就作为一个三合一的基层政权、在全国推开。 这年冬、司徒凤举适逢花甲、荷香和几个大姑子都提议做寿庆生、本来凤举早无此心情、架不住女儿和儿媳一番劝说、也不好拂了她们的好意、便同意在家摆个几桌，邀请一些内亲、挚友、老邻一道热闹热闹、也为几年来寂落的司徒家添些喜庆气氛。小镇人把60岁以上的生日、都当作大喜事来办。头天晚上的酒宴、叫做暖寿酒、早餐叫寿面酒、二天的中午是正式的庆生宴、请的是狮江楼的头把勺张大厨掌灶、冷菜八道、热菜二十。红烛高烧、张灯结彩、满屋红光、喜气洋洋。大饼的鞭炮是几个女儿买的，足足响了十分钟，红红的爆竹屑把小弄地上染个一片鲜红。第二天中午即将开席、门外进来五个不速之客：唉呀、恭喜、恭喜。司徒凤举摘下老花镜一看，原来是新黄山里的老伙计趙老倌几位乡亲：什么风把老弟你们几位吹来了、欢迎、欢迎，请上坐。酒过三巡，趙老倌双手奉上一个大包：司徒老叔、这几年你把新黄都忘了吧、那里还有你亲手所种植的几千棵桐子树呢。这些年你一不送肥料来、二不来收桐子、我们只好卖了，刨去人工费和垦复费、有一千元钱。还有、公社号召开山种粮，叫我们把泡桐树全部砍掉了，板材卖了四千多元，除出工钱、全部在这个包里，你点一点。我们今天就是来给你送钱的，想不到赶上你老生日。凤举这才恍然大悟、这几年家事繁杂，又忙于合营、几乎把新黄梧桐基地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当初约定、由司徒家提供种苗、技术、肥饼、垦复资金，收成五五分成、全部由庆丰行包收。现在新黄人主动送钱上门，一时两眼发涩：不用数了、新黄人与我司徒家打了几代人的交道，司徒前辈先人都与新黄山水相伴，长眠于彼。那份深情厚意、堪比山高水深。送走了趙老倌一行客人、凤举对全家人说：高天厚土、唯有情义。咱们司徒家打上两辈人，就与新黄人如同亲戚，青桐、青梅，这些钱、爷爷把它一分为二、权作你们的学习基金、你们要记住、这不仅仅是几千元钱、而是新黄乡亲的忠厚善良的一片心意。凤举想起了爷爷讲的故事、思绪四到了五十多年前：那还是爷爷掌柜的时候，父亲还只是襄理、一天、来了五六个送货的新黄山里人、爷爷一看桐子个头均匀、饱满、品相俱佳，便让伙计上秤、一问这些人一天还粒米未进，便叫何壮壮，就是何胖的老叔公准备饭菜，吃饭间、得知新黄虽是山区、但山势平缓、气候湿润、土质肥沃、适应树木生长、于是问适不适合梧桐种植？趙老倌的爷爷趙大头说：山里有一片梧桐林、估计是飞鸟带来的野树、几十年无人管护、居然年年结果、枝繁叶茂。老司徒听了大喜、便萌生人工种植梧榈、开办基地之意，叫儿子司徒生茂全力操办、与新黄村签订契约，有了这个生产基地、对确保无论丰年歉年都是一个定心丸、从这件事上、凤举对爷爷的眼光和长远计划、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晃凤举和赵大头的孙子、都已白发苍苍、做了爷爷。
三
荷香三十了、却如同逆生长般、越长越年轻，越长越漂亮、比姑娘显得成熟、比大嫂们又显得婀娜多姿，不施粉黛、洗尽铅华、以至成了小镇美人代表、用现在的话、是个冻龄人物。以至许多后生舍近求远、也弯到向阳商店买东西，为的是一睹＂香烟西施＂的风彩。有的泼泼子倚在柜台上、眼睛直勾勾盯着荷香看、就像孩子在动物园参观大熊猫、荷香被这一道道目光、看得脸更红、宛如一朵绚丽的桃花。店里的侯经理大姐、看在眼里、不免暗暗担心：荷香啊、这终归不是亊啊，你家孩子他爹也走了七八年了、你也算对得起他了。你可以成个家了，你毕竟才30岁。荷香想了想：大姐、要说为前景守节、非我本意，这种寡廉鲜耻的人、他不配！我是怕委屈了两个孩子，退一步说、又有哪个愿意接纳别人的两个娃呢？听话听音、锣鼓听声、侯经理听出了话中有话、听清楚了她的内心还是有成家再嫁的想法。早就有几个熟人朋友央求相托，她一直感到为难、不知如何开口，这下心里有了底。一个雨夜、街上行人稀少、少有顾客上门，侯经理早早来到商店，作为经理她自然是毋须上夜班的，不过、从以身作则角度、她不时会来店里巡视一下、陪陪店员们，不过、今天这个夜晚，她就不单单是以领导身份、而是一个大姐、媒人身份出现，由于有了先前的铺垫，不再需要转弯抹角，她开门见山：荷香啊、上次说的事，不知你考虑怎么样了？这儿有三个人选，一个是粮食部门王股长、一个镇里干部李干事、还有一个是本系统的供销股长苏小平。王股长是离了婚、孩子由女方带走、李干事倒是青头郎、可能以前家里穷、以至成家晚、年轻一大、找大姑娘就困难了。苏股长媳妇在生老三时难产、母女不保。荷香、这三人都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旱涝保收。可别再犹豫了、也别太挑剔了，三者选其一吧。荷香绞着手绢低头不语、心里却荡起层层涟漪，大姐所提三人、虽有耳闻、但少谋面接触、自然谈不上孰优孰劣、更无从贸然选择。前车之鉴、后亊之师、如果说嫁给前景、父母之命、无从选择，那么这次婚姻，要好好给自己作一次主，当一回家。为孩子、为自己的余生寻得真爱、找到幸福。王股长离婚之人、见异思迁、不足以信。李干事无有婚姻经历、定然不喑人情世故、难担家庭责任。苏股长媳妇走于难产、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五年后才有续弦之念、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不过、她没把内心想法和盘托出、她说：侯经理、你能不能再了解一下，问问他们谁能接受我两个孩子，以此为前提，否则免谈。
司徒凤举早有耳闻，传言儿媳正择郎君，意欲改嫁。其实不听传言、他也从荷香勤于梳妆打扮、看出了几分端倪。荷香女子遵守妇道、尊奉公婆、相夫教子，就是起债鬼前景那么胡作非为，她也打碎牙齿往肚里吞、默默承受痛苦，也不打不闹、免得家丑外扬、这样识大休、顾大局的媳妇、打着灯笼也难找。可恨前景愚钝无知，不知珍惜。害人害己，咎由自取。荷香改嫁、意料之中、情理之内，凤举在工商联、商会参加政治学习、学了许多新鲜事物、政策法规，自然包括婚姻法、因而于情于理于法、他已不能阻止寡媳改嫁，唯有一点可以争取、或以情相逼、就是不能让荷香带走青桐、青梅，这既是司徒家的希望、又是必须坚守的底线，俗话说：六月的日头、后爹的拳头，凤举想想非常可怕。三个女儿异口同声、难得一致表示支持父亲的决定，表示不惜撕破脸皮、也要保有两个侄儿女的抚养监护权。正如荷香分析的一样，听说有两只拖油瓶，王股长说本身有两个孩子，便托词负担太重、抽身而退。李干事不想为别人养娃、只想过二人世界，唯有苏股长说、一只羊也是养、一群羊也是养。孩子多了热闹喜庆、不就是添两双筷子，锅里再加一瓢水的事吗。这样的结果，恰好是荷香预料之中。荷香甚至有几分得意，说明自己眼光很准、看人透砌，本以为会因此而陷入僵局，难得苏股长一腔热血豪情，看来不再遇人不淑，找到真命天子了。很快干柴烈火、两人进入谈婚论嫁，当她把此事禀报二老，特别高兴地说苏铁牛愿意接纳青桐兄妹，不会给二老留下累赘，谁想一个怕人家不愿接受，而爷爷却是一百个不乐意，任凭荷香磨破嘴皮，泪眼婆娑，甚至想告知组织，爷爷奶奶却不惜以死相逼。苏股长劝解安慰荷香：这两个孩子自幼为爷爷奶奶带大、骨肉情深，陡然分开、势必大人小孩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反正都居小镇，你有空可以回去看望、有好吃的也可随时送去、有亊也能照顾，孩子还是你的孩子、他们大了，难道还会不认你这个亲妈么？说的既有道理、又很得体，荷香也想不出一个更妥贴的办法，只得按苏铁牛的意见了。苏铁牛是个北方汉子，四方大脸，英俊魁梧，十六岁当兵、解放初、接管小镇，便做了商贸系统的工作组员，之后，做了供销股长。只可惜老家的媳妇接来江南才几个春秋，生了两个孩子的女人、还是因难产而陨命。他觉得愧对这个15岁就进了门的童养媳，那年他十三、她十四，村里的孩子们都取笑他。自打十六岁圆房后、便参军入伍，打锦州、战沈阳、随着部队进了山海关、一路南下、直到转业到地方、这才趁假期、把她接到江南小镇，没想到、老大已有六岁了、虎头虎脑，开口闭口嘎嘎的东北聜一一干哈呀、干哈呢。每每想起腚大腰圆的杏花媳妇，苏铁牛总是泪眼汪汪。铁牛不信命，可又不得不向命运低头、接受了这残酷的事实。结婚前、他想趁探亲假带荷香回一趟老家、让爹娘见一见江南水乡人。荷香提出先办妥一件事再动身，她觉得司徒前景一走六年，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无公安机关出具的证明，需要向人民法院提起申请，宣告死亡、之后提起上诉离婚。这样，才安心放心与苏铁牛领取结婚证。苏铁牛再次端祥她、不由得偑服她的缜密和细心。荷香从樟木箱底翻出一个缎布包，里面有她与司徒前景的结婚证、有南京带回来的一些文书证明材料，看到这份结婚证书，她清楚地记得是婚后第六天，前景带着她去镇公所扯的，前景什么事都要赶新潮，其实那时候、小镇人对领不领证无所谓。结婚证写道：《民国结婚证书》两姓联姻、一堂缔约。真缘礼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季瓜瓞绵绵、两昌两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民国五十九年腊月初七日。还有她与前景的签名与手拇印。大滴大滴的泪水，滳在证书上、欲语泪先流。荷香五味杂陈，心绪如麻。
乘着北上火车、荷香第一次坐火车、头一遭出了远门，她到过镇郊、最远到过新黄、前景去南京上学、曾说带她去、可是她正奶青梅、未能成行。她后悔沒去、她想若是去露个脸、或许那个叫欧阳的狐狸精、自然不会骚扰前景。望着窗外的田野、她的脑子里想着往事、苦涩辛酸。车在北京中转，苏铁牛领着她、孩子们专门看了天安门、还吃了一顿北京烤鸭，其时烤鸭才六块钱，苏铁牛说真合算、他说他也是第一次饱了口福，荷香嘀咕一声，自己的工资才21元、一只烤鸭加上饭菜就吃了11元、怪心疼地。沿着辽西走廊，进入东北大地，一直到了黑龙江五常县，出了火车站，苏铁牛雇了一乘爬犁，紧赶慢赶，日落西山前、到了苏铁牛的老家、大山下的靠山屯。荷香感到身子骨全都散了架，勉强喝了一碗饺子汤、吃了三个饺子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荷香才起床、才和未来的公公婆婆拉上话、她发现二老比铁牛还要老实憨厚本份。吃了早饭、铁牛领着她到屯里转、荷香眼睛看直了，一望无际的黑土地、茫茫无边的大森林，靠山屯十几户人家，犹如一些豆粒、撒落这苍茫大地。看到这一切、荷香嘴巴张的大大的，比起江南小镇，就一个字一一大。大得让人没法想象。住了一星期、荷香学到了几个词、干哈、咋整、可劲造、大锅的酸菜肉、大块的贴饼子、大海碗的炖土豆、烩粉条、大笸箩的葵花籽、大松子、香喷喷的橡子、一把一把往你怀里塞，唯有满屋子的关东烟、人手一杆、呛得荷香眼都睁不开。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的公婆、亲戚和乡亲，这大概就是留给荷香的味道和印象。
司徒青桐到现在还忘不了妈妈走的那个早晨，天空沥沥下着小雨，江南多雨、到处湿漉漉，令人心烦。姆妈只提了一只小木箱，背着一个大包袱，六点钟不到，就走了，临走、她摸了摸青桐的头、又亲了亲青梅的脸、眼眶里噙满泪水、对着司徒凤举二老、她无言地挤出几丝苦笑，当初、她是敲锣打鼓，鼓乐声声抬进司徒家、今天却是在风声雨声中悄然无声走了、好不凄惨。苏铁牛借了一辆自行车、在弄口等。这时、街上除了几个清洁工、进城卖菜的农民、倒是静悄悄地。青桐、青梅都沒哭、也沒掉一滴眼泪，青梅是哥哥用力地攥着小手，才把泪儿压了回去，后来发现又红又肿，留了痕迹。更痛心的是此情此景、如斧凿刀刻、在心头留下的伤痕。凤举爷爷半个月来、煞费苦心，既要讲清道理、又不能让孩子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更不能在心田里种下仇恨的种子、两难之间、稍有偏差、都是罪过。事已至此、天命不可违，顺其自然吧。老话说得好：葫不耐盐捺、人不耐命何。既然不能与命抗争，就由他去吧。人说五十知天命、早已是花甲老人的凤举、倒觉得日子越过越迷茫。看来、属于自己一代人的大戏、应该落幕了、自己老了，跟不上新生活、新时代了、希望寄托在青桐、青梅他们身上了。想到这儿、凤举释然、觉得心口不像先前那么堵得慌，气似乎也顺了许多。
司徒青桐有几个方面不相称、头大如斗、与瘦长身子不相称。冷静沉稳、与14岁的年纪不相称，丝毫不见儿童少年的活泼俏皮。知识靣广、与初中二年级学生不相称，尤以古文基础扎实，唐诗宋词脱口就来、令师生咋舌。四是凝聚力强、与他既不是班干又非团支书不相称，何胖说他不怒自威、女生说他魅力四射、班主任说他少年老成。唯有语文老师、同住一条街，知根知底，李老师暗暗摇头：孩子心里苦呀。 他远比成人所负载心理压强大、这才是最不相称的。但愿别让这个懂事的孩子但活得太累、太苦、太痛。本该还在妈妈怀里撒娇卖萌的年龄、三叶幼芽却遇料峭倒春寒。
青桐设当过少先队员、也设入团、但有一个花环、有一个职务、陪伴了他十一年、那就是语文课代表。按老师们的预料、67年、如果不出意外、他完全可以考上理想大学。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作为老三届、汇入上山下乡的洪流，本来他和初中毕业的青梅、分隔两地、为照顾妹妹、他闯进县知青办、主动申请要求、兄妹和何胖三人一起去60里外的新黄、新黄作为全县最为偏僻路途最远的山区、许多人都不愿意去，知青办很是为之伤脑筋，既然主动要求，何乐不为、自然答应了请求。爷爷说新黄人仁义憨厚，他们会把你们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关照的，有他们吃的、绝不会饿着你们。说的那么自信、斩钉截铁，几辈人的交情山高水长。爷爷的定息年限已满、仅有退休工资了，他征询青桐意见、要不要动用存款，青桐说：放心吧、我们有两只手、老天爷饿不死家雀、这笔钱、留着最紧要的地方。正如爷爷所言、新黄人以宽阔的胸怀、接纳了三个孩子、在老祠堂里隔出了三个房间，粉刷一新、赵老倌的儿子赵保卫、从部队回来，当了大队书记、记住父亲的嘱咐、対他仨高看一眼、厚爱三分。上级号召对学校办在家门口、新黄大队也办了个村级完小、公社派了两个公办教师当负责人和骨干，公社文教辅导站的刘校长说：赵书记、实在对不住了、现在公办编制太紧了、你们从大队有文化的青年人中、选三个。这叫赤脚老师，不领工资计工分、不穿皮鞋打赤脚。除了记十个工分、每月还能领取县里直接发的8元钱补助。新黄一直没小学、只有一个老先生的私塾、山高路险，十五里的山路、吓也吓跑了。曾派了一个公办来接管、半个学期就逃了回去，又把老先生请回，三年私塾、年龄稍大、送到公社中心小学，由于教材不一样、接不上轨、跟不上班、只好又从一年级从头来、上着上着、心灰意冷，往往等不到毕业、就辍学返村赚工分了。整个大队、连选一个会计也十分困难、老私塾走了、也无人写副春联。现在、选赤脚老师、非知青莫属、除了青桐三人、新黄还有两个上海佬、还有一个青桐的校友任雪花、雪花与青桐住一条街、若不是插队，并不认识。她父亲是饮食公司做白案的师傅，厨师大致分为两种、一个是白案、一个是红案。红案专司掌勺炒菜、白案专司面点制作、老任师傅特别善做包子，皮薄馅香十八个褶、一咬带汤冒油、以前、青桐领着妹妹上学、都弯到他的店铺、买几个包子做早点，青桐对任雪花说我是吃你爸爸的包子长大的。任雪花的母亲也是难产走的，大人没保住、但保住了小弟弟、那年她刚十岁。小弟弟是她用影汤皮喂大的，大一点就喂包子馒头、喂得壮壮实实、一点也不像没娘的孩子。她父亲以后一直没续弦。本来、赵支书想安排青桐三人做老师的、找到青桐一说、以为他心存感激，会激动。谁知青桐摇了摇头：赵书记、人家会说你厚此薄比、一碗水沒端平的。我的意思你让三个女学生干吧、她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们男人、都有劳动能力，干什么都行。支书一听、反被感动：青桐、还是你考虑问题全面，就依你。任雪花正好路过、听见了二人的对话，心生微澜、这家伙平时三棒槌敲不出一个屁，心地却很善良，是个属热水瓶的。何胖倒很生气：这个年头、都顾自己，哪有你这么傻的人。起码你也同我商量一下吧。青桐搂着他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放开眼界吧。千万莫小肚鸡肠。你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好意思去和女孩子争抢那泥饭碗？
青桐说服何胖的话、虽有道理、但底气不足、连他自己也不能说服。报纸上所说、革命青年志在四方、扎根农村扎根边疆。树雄心立壮志、扎根农村一辈子。青桐很喜欢看报、看报是为了及时了解时事。看到报纸成篇累版报道一个个扎根典型，他觉得要有长期坚持奋斗的心理准备、不说一辈子、起码要做十年的坚守思想准备。然而、坚守二字、谈何容易、新黄山多田少、粮食稀缺、尤以不产稻米、能分到手的仅够三个月的红米、主要靠番薯、玉米、荞麦、芋头、甘薯等度日。处处开荒、水土流失、十个工分、仅能分得五角钱，青桐打八分、何胖挣八分半、还有上海佬小林打七分，算来算去、每人劳作一天才不过三毛多钱。养活自己、是个疑问。上海林基本靠家里的接济、才能从生产队仓库、交上现金、领回口粮油。这个小林出工少、闷头关在房间里拉小提琴、拉什么C大调b小调、就是拉不出柴米油盐。他常常自嘲：从呱呱落地、到小学高中、一十九年，长大成人、还要靠家俱厂的工人父母养活，哪有脸面哟。青桐和何胖出工多、但除了不超支、不用拿现金去买粮油、其实也没分到几块钱、队上把年终决算习惯叫分红、其实、一部分人家，都分不到红、基本持平，而另一部分、属超支户、队长很狡黠也很无奈、他采取的做法是超支户的债掛到收支户的名下、这个是什么意思呢、即李四能分到10元钱的收入、而张三又超支10元、便成了张三欠李四的10元钱、由他们之间产生了新的债务关系。何胖第一年能分15元、队里给他指定的债务人是赵老七、老七是队里的老超支户、就他一个劳动力、一连串的孩子、一群嗷嗷叫饿的小崽子、摊上这家、基本上是不指望能还还上钱。队长还算公平、一年换一个债主、债权人。何胖气得直跺脚：我还指望这些钱、买身过年的新衣服。
青桐也是收支户、有8元、自然也是债权人、一个爹带两孩子、还是个哑巴、他在分红决算那个晚上，转身就把那张债据撕了，他不忍心也无勇气去上哑巴门、讨要这8块钱。看来、还是上海小林好、直接花钱买口粮、不欠人也无人欠。小林看不上同是来自黄埔江边的小金、金采珠老师、他说小金无生气、苦瓜脸、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感觉。他说情愿娶一个乡屋人、甚至打单身、也不触她的霉头。他果然同队上老会计的孙女桐花处上了、高山有好水、峻岭有好花、这个桐花除了读书少，那模样、那身材、那长相宛如天仙，且对林哥的琴声如痴如醉、铁杆粉丝。先是偷偷地送些饭菜、饭是荞麦夹、玉米饼、烤红薯，菜也是山溪里的小鱼干、斑竹笋、乌腌菜，后来、林上海干脆把粮油背到桐花家、一到饭点、看到桐花的烟囱白烟淡了、才踱着六亲不认的步子、犹如上食堂。青桐坐在小溪边、抽着生烟丝的香烟、据说是阿尔巴尼亚进口的，一地烟头、满嘴鳮屎味、很苦涩，也没想出一个来钱的主意。远处、传来一阵锣鼓锁呐声、大概是邻村在娶媳妇、看到陪嫁有橱、柜、箱、还有桌椅、他眼中一亮、有了、找到路子了。
邀上何胖、回到小镇。他给爷爷奶奶打了几百块煤饼、足够烧一段时间了。然后以搁楼上翻出油漆工具、又叫何胖拿上木工家什，66年文革后、一度学校也不上课了、他也当不上红卫兵、哪个组织也不要他这个资本家的孙子、何胖就带着他去二叔家学木工油漆工。要不是下放、兴许早就满师了。青桐分析给何胖听：生活虽然困难、但人都要娶妻繁衍生息、要娶亲嫁女、就要打上一堂家俱作嫁妆、山里最不缺的是木头、我们可以打家俱、做油漆、有钱出钱、无钱以木材作价、上门干活、还能吃上好菜好饭。上海林的父母都在家俱厂、求他搞几套新式样图纸、料无问题、何胖、你就等着偷偷乐吧。果然、上海的新式样家俱吸引了山里年轻人的目光、他们早就瞧不上笨重的花板床、雕花橱，喜欢上了高低床、德国床、大衣柜、五斗橱、床头柜、还打木沙发，青桐还在橱门上绘上牡丹、荷花、刻上毛主席的诗词：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摇铁臂摇。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还来还用了许多古诗：坐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山里人一见有文有画、一个个竖起大拇指直夸。木工油匠一天吃四顿、早上面条、米果、蛋炒饭、中午晚餐有鸡有鱼还有鸭、半晌每人一碗荷包蛋。晚饭、还能喝上几杯老酒、既解瘾又去乏。工钱果然一半现金一半木料抵价、不出去干活、两人就在祠堂里加工成成品、还将边角废料、做了几百块搓衣板，偷偷地运到镇上，还需排队预订才能买上。一盘点、工资居然比公社书记还多的多。有人眼红了、打了小报告、赵书记被找到公社训话，他一肩担了责任：这两人是知识青年、农活不在行。是大队派出去搞副业的，每天都上缴了积累。一席话、由地下正大光明走到地上、由受打击取缔变成合理合法，更深层地是、那时、人们都很同情知青、下放学生的牌子、居然成了救命符、免死牌。或许公社还有更重要的工作、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便不了了之。青桐按赵书记的要求、他们给队里、每人每天交7毛钱的积累，记十分工。又给赵书记买了几瓶酒两条烟、皆大欢喜、度过了最为艰难的头几年……
四
这最艰难的几年里、凤举总是以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告诫两孙儿：山高终有顶、海阔总有岸、苦难终有甘、长夜终有晨。他说中国老百姓是最能吃苦、最能忍受的民族，他担心两个年轻人为此迷茫沉伦颓废，人生的路很长很长、但最要紧的几步、是万万不能走错的。而艰苦是考验人、磨励人的试金石、磨刀石。也是孕育伟大的熔炉。他欣喜地看到、孩子在不断成长，几次打算取些存款应急、青桐都不同意、只是在购买油漆等前期投资、实在是无法可想，才让爷爷取了500元，可见基本上适应了社会、达到自食其力的初期目标。荷香已经当上了门市部主任，半年不到、又莫名其妙撤了职。苏股长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的洗礼、从被打倒的走资派、农场被监管人员、到“解放”三结合、当上了分管业务的副局长、荷香再次被任命门市部主任、可这次说啥她也不当、叫老苏出面作思想工作，也没起作用、她说做营业员最自在、苏铁牛劝了几次也就算了。但留下一句话：官本位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你可别后悔。荷香后来给老苏生了一男一女，那个满口“干哈、干哈”东北腔的虎子、被送回老家、替父亲照顾年迈的爷爷奶奶，两年后参军、去了西藏。老二栓子也下放了、去了县最北的杉溪公社，公社书记是苏铁牛的老部下，近水楼台、安排当了一名拖拉机手。荷香去过两次新黄、第一次瞒着铁牛、带着一些小菜、机白糖、要随车回来、时间紧、等不及他们从半山腰下工、便将东西及20元钱、委托给老会计转交。第二次是老苏当了副局长后、她试着对他讲了想去看看、没想到苏铁牛满口答应、还从地直企业丰塘煤矿、借了一部吉普车、大包小包、一溜烟地开到公社、公社革委会主任与苏铁牛一同在学习班学员、一起在农场接受改造、说什么也要尽地主之宜，陪同进了新黄、赵书记一见、马主任大驾光临、又带了县商业局的局长、乡下人不论正职副职、都叫局长、连忙吩咐杀鸡宰鸭、大队没有食堂、来客过去都吃派饭、现在来了大领导、就不能简单草率了。当得知苏局长夫妇是青桐青梅爹妈、赵书记心里格登一下：不是说他俩无父无母、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么、好生疑惑、又不好问、又差人去叫青桐兄妹一起来吃饭。整整十年了、兄妹才第一次又和母亲同桌。青桐发觉母亲的两鬓已生白发、两眼角也有了鱼鳞纹了。不禁鼻头有些发酸……
好像是第六年，知青们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当兵、招工、推荐上大学、最早上调的是上海林、他参加公社文艺宣传队、到县里文艺调演、独奏了一曲《天山之春》、台下观众对这歪脖子乐器的兴趣、远不如笛子二胡与锁钠、掌声寥寥、反应平平。但内行看门道、应邀来指导的地区京剧团团长两眼放光、像捡了一个大漏、看到一个稀世珍宝、他知道能拉这支独奏曲的、起码有15年功底、马上汇报、破例特招、一星期的时间、上海林洗脚上岸、成为地区京剧团的乐队成员。老会计家里却是水开了锅似的、既有为他鲤鱼跃龙门之喜、又怕他脱咬金钩、摇头摆尾不再回来之忧、桐花身怀六甲、挺着个大肚子、只会说：林哥哥、我怀了你的血肉、你可不敢甩了我们娘俩啊。上海林抱着桐花：放心、我安顿好、到时候来接你。何胖很是羡慕、也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学拉木锯、没学歪脖子提琴、他后悔小学军号队白白学了五年小号、为什么就没持之以恒。说着说着、埋怨自己的命不好、吃屎也抢不到热呼呼的、征兵体检、扁平足、鼻窦炎、第一轮就淘汰出局。推存工农兵学员、都是卫校妇幼护士专业、明显照顾女知青、他气不打一处来、天天喝得酩酊大醉：青桐、看来真要在穷山沟里扎根一辈子了。金采珠、任雪花、司徒青梅同时离开新黄、去了地区卫生学校、釆珠和雪花都送了一个笔记本给青桐留念，采珠在扉页上写道：青桐、你是我心目中真正的男人。任雪花留言：我先行一步、在信江畔等你。青桐看了看、笑了笑，不愿多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说、画饼充饥。
桐花哭着来找青桐：青桐哥、孩子快一岁了、小林半年也没回来看他一眼、他是不是把我们娘俩忘了？青桐早就看出这是一幕只有开场、没有结局的闹剧，上海林纯粹是寻求刺激、填补空虚。但这些话怎能向善良纯朴的山妹妹说呢？他想了想：桐花妹妹、过几天、我进城找他问问、要不、你也可以抱着孩子去找他。地区的丰塘煤矿来招工、新黄分到一个名额、赵书记先找到青桐：现在知青就剩你俩了、你们兄弟俩商量商量？青桐苦笑了一下：这还用得着商量、再不让何胖走、他会醉死在新黄。何胖一边填招工表、一边说：青桐、听说这次都是采掘工、天天下井、他娘的、这不是猴子咬到一块姜吗？青桐逗乐了：天天想跳出农村、真有机会还挑三拣四了。我告诉你，一求生存、二求发展。立足以后、亊在人为。再说矿里不全是采掘工、还有许多辅助工、地面上也有很多岗位、先挤上这趟车再说。听了青桐的话、何胖想通了、就像这些年、不都是青桐为他拿主意，这个何胖不长脑子光长肉。沾了这身肉的光、凭他一米八二的庞大身躯、坑道里容不下、因胖得福、他分到机房、专司抽水泵房工作。那时、还是大锅饭、平均主义、拿着一样的工资奖金、吃着一样雪白大肉包子、他从心底偑服青桐兄弟。
青桐抽空回小镇、一是看爷爷奶奶、二老真的老了、身子骨越来越差。二是专门去了一趟地区京剧团，于情于义、都得找上海林好好谈一次。上海林正在排练《杜鹃山》、由京剧移植改编成地方戏、见青桐来了、小林向指挥打了个招呼、到了自己的宿舍、看样子、这小子挺受领导侍见、一年多就有了单人宿舍。小林给他泡了茶、还打开一盒大白兔奶糖：青桐、你是为桐花的事吧。青桐点点头：我也不转弯抹角了，我们毕竟是在一个锅里、搅过两年多马勺的兄弟。现在、你的孩子快一周岁、你既不去、又不接他来，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的什么主意，不好对桐花讲、对我说说也行。上海林点上一颗烟：我也不知道是这样子、我之所以没领结婚证、就是不想害了她。说老实话、桐花连小学三年级都没念完、我的家人如何会接受一个文盲进门？我才二十多岁、余生漫漫、又怎么能同一个没有共同语言的人生活在一起？还有更深的原因、他不想说、现在各地上海知青在争取回沪、据说只要是未婚、都可以回到黄埔江边、可这话、他不能告诉青桐、青桐听了、真想一个耳光甩过去：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那宝贝孩子的份上、你还是要好好关心。上海林冷冷一笑：这孩子、还说不准是谁的种哩、你这样说、说明你对桐花有感情。干脆、你和桐花成亲吧。无耻！青桐再也坐不住了、面对冷漠无情、没有人性的小林、两只拳头几乎攥出了水。他按住了满腔怒火，可是、自己又算得上哪棵葱呢？又有何资格指责教训这位＂插友”呢，他也累了、既没有能力、又没有精力、就由他去吧。一场谈话不欢而散，青桐悻悻地离开剧团。他决定不找桐花了、他实在无法说出亊情的真相，他不愿在桐花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他不忍再直视那朵美丽的带泪桐花。上海林于次年八月、按政策返回上海、从此失去联系。
五
青桐是新黄最后一个出山的人、但不是全公社最后离开的人、他是国家恢复高考、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走的。他走后、还有一些知青、通过顶职、补员、内招和大集体安置都陸续离开了农村。桐树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已有九载，白天走村串户搅油漆活、他要赚钱、不仅养活自己、还要资助卫校的青梅、还要尽可能帮助任雪花。晚上、回到空荡荡的赵家祠堂，除了窗外呼呼山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还有夜晚觅食的山鼠穿梭、倒也寂静、可这种寂静、令他有些害怕、令他感到寂寞空虚心头冷。他决定今年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儿、哪怕回到小镇打零工、做漆匠、当个手艺人、打倒＂四人帮＂后、人们的生存环境和空间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宽松，山区很闭塞、恢复高考的信息、他是国节庆才知道、他匆匆地忙完最后一道工序，甚至等不及东家结账、就赶回家，翻箱倒柜、却没有找到自己的中学课本、一问、原来是爱清洁的奶奶、早已当破烂给卖了。他只得苦笑了一下、东跑西跑、找到当年的同学、凑了几本，刚好遇到何胖工休、何胖说我也要考、我的课本一本一本都锁在小木箱。青桐很咤异：莫非你小子有先见之明？何胖咧嘴一笑：哪里、我是留作纪念的。那年寒冬、数以万计、前后十届的知识青年、云集一二三小的教室、两个人一桌、挤在小学生的课桌上、显得很挤、两天紧张的时间过去、青桐觉得全身虚脱、大脑空白、当年的高材生、面对试卷、早已陌生，两个月临阵磨枪、也仅仅找到一些模糊的记忆，天知道、考出什么样的成绩。考场大门、悬挂醒目的横幅一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青桐对何胖说：胖子、作好回去挖你的煤的思想准备。青桐忽略了一个现实骨感的问题：那就是除了极少数人、大多数都毫无准备、且远没有老三届厚实的基础和坚强的心理承受力、青桐考取了地区师范学校。何胖填志愿更大胆、反正自己有工作、被省地质学校录取。根据政策、他还带薪入学。
青桐回山里迁户囗粮油关系、赵书记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欢送青桐、青桐深知：这不仅仅是欢送他这个知青、这是新黄人与司徒家几代人的深情厚谊、患难之交。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各位乡亲、谢谢你们对我、对我们司徒家的关心爱护、我现在无以回报，先干为敬。将来我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是发达富贵还是贫穷、我都不会也不敢忘记你们。
六
填报师范、是青桐深思熟虑的结果，首先是保险系数高、报大专以上就很渺茫。其二、师范生免学杂住宿费、书本费、发饭菜票、节约归已、食量大的还可提出申请。学校在一个道教名山边、天下名山僧道占尽、十年浩劫、宫观改作师范、朗朗书声取代了暮鼓晨钟、山呈虎形象势、丹霞地貌、奇异秀美、水如逶迤银练、蜿蜒曲折、阡陌纵横、白墙黛瓦、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好一派赣东北美景。学校大门口、一条百二米小街、古香古色、河边吊脚楼傲立江面、江风绵绵、听风赏雨，小镇豆腐、豆好水好、洁白如玉、入口即化，细腻柔软，河里生长一种无鳞小鱼、长不过二寸、重不超七钱、肉多刺少、香酥可口。十年来瘦如豆芽的青桐、到离校之日、摸摸隆起二股头健肌、此地真乃洞天福地。说是两年学制、其实在校才三个学期、青桐二进新黄、分到公社中学实习。他很留恋师范生活、临行前问班主任：怎么提前一学期就打发我们离校了。班主任比青桐大一岁、两人亲如兄弟、无话不谈：现在教育资源紧张、而农村教师又非常缺乏、再说中师这点教材、也已修完、足够应付教学了。不过、学海无涯、你若不甘心做一个孩子王、回去还可潜心研究、我知道、你青桐鴻鹄之志、沟渠浅滩是留不住你的。有什么想法、随时可来信。
新黄中学、是个农村初中、三个年级，初一三个班、初二两个班、初三一个班、呈倒金字塔、山区的辍学率高、家境差的退学、家境好的又转学到县中或质量好的地方去、十几个老师、青桐都熟悉，都想调出去、谁愿意在这山沟里久待。青桐分到这儿实习、估计以后也会留在这里。果然、新学年开始、教育局人秘股不侍青桐来局里、就由钟校长到县局开会后、带着他的介绍信和工资关系来了。三个女知青由于学制三年、正好同步，但都在县医院实习。任雪花和青梅告诉青桐、十有八九会分回新黄，金采珠也给青桐写了信、信的开头三个字：男子汉、三年未见、思绪万千。金采珠先是回顾新黄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说她很怀念新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她告诉青桐两件事，一是县里新设妇幼保健站、看中她是学这个专业、点名想留她。二是银行的一个股长、对她攻势凌厉、紧追不舍，她说很想听听青桐的意见，就等他一句话。这封信、小学三年级也能看懂、言外之意溢于言表。青桐焉有不解之心，他惴着明白装糊涂、给金采珠回复：新黄之殇、刻骨铭心、弹丸之地、有何留恋。小小中学、十之六七、皆想调离。你留县城、多少人梦寐以求。银行是个金饭碗，股长又是迟早要腾达之人、莫要错失良机、早定姻缘、早择佳婿。完全是一个局外人的口气、在劝一个异性朋友红颜知己，气得金采珠泪水打湿笺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里。何胖分配到917地质大队作技术员、转战江西大地。他给青桐也来了一封长信：洋洋洒洒、数以千言。核心就一个意思、他要娶青梅、今年年底完婚、请大舅哥玉成。何胖十多年的蓄谋、这点小伎俩，惹得青桐会意一笑，对何胖和青梅的恋情、青桐早就看在眼里、看见而不点破、这是智慧、万一中途变卦、岂不大家都没面子。现在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还用得着他玉成？倒是自己与任雪花的事、从未提及一个爱字、也没捅破这层窗户纸，两个人都内向腼腆和自尊又自卑、谁来破冰？转眼到了新学年、青桐梦幻般的转正、成了新黄中学的正式教师，教育局刘副局长带队检查督促开学工作，在全校教师会上、讲了话、作了指示，并宣布老教导主任姜老师退休、教导处的工作、由司徒青桐代理主任。除了校长、全场哑然，大为惊讶，刘副局长说：司徒老师在校实习、所有课程驾轻就熟、业务能力有口皆碑，更以责任心强、教态认真，是最佳人选。青桐刚想站起来推辞、刘副局长说了声散会、就急匆匆出门、赶往邻校、他分片有六所中学、七所小学。论教学业务能力、青桐除了英语、各门课程不在话下、他当年学的是俄语，为此、他拼命恶补、实习期满、也能执鞭上课。为人处事、师生同誉。尤以校长特别欣赏、校长姓钟、从外面调入、局里的意思就是让他尽快扭转学校混乱局面、新黄中学、老师们说＂池小王八多、庙小阴风大”，严重的两极、一曰永久牌、一曰飞鸽牌，新黄当地人与外面分来人、自然形成、泾渭分明、针尖麦芒、矛盾很多、积怨颇深。有人还说之中还残留文革两派遗风。校长很感吃力、青桐来校、为人正直、心术端正、业务娴熟、对新黄人而言、他下放山里九年、对外来人来说他来自县城、是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人物。因此、钟校长极力推荐、县局认可、但又有所保留、任命为教导处负责人。青桐说：钟校长、谢谢你的关心提携、不过、你这是把我架到火上烤呀。我天生就不是当官的料。我和你订个君子协定、就负责三年、怎么样？钟校长哈哈笑了、心里在说：三年后、我也退休了、这校长怕是要你当啰。这振兴新黄教育重担、非你莫属了。
任雪花和青梅到了新黄卫生院，也是老旧祠堂改建的、一个院长、部队卫生员复员回乡、家就在公社后面，一个老郎中、专司中医。一个戴帽右派李步周、据说是医学院的讲师、50年代就在这里挑大梁、撑门面、是技术权威，但又属监管对象，除了看病、一天到晚、很难听到他的声音。还有一个管药房的回乡女知青、天天盼着有转正的机会、或者得到一个进修学习的指标、都可以实现梦想。青梅承担护士职责、雪花和李医生轮流门诊、李步周终于可以松口气、李医生不到50岁、可一头白发、显得比近花甲的老郞中还显老、前年娶了一个寡妇、还带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去年居然老树开花结果、生下了一个男孩，似乎也带来一股春风暖阳。他的前妻、省城剧院的歌唱演员、儿子应该也有二十多岁了，但都不属于他了、早已划清了界限。他很喜欢雪花、他说你的到来、至少可以让我可以喘口气，他说乡医、是全科医生、你虽然不能样样精通、但你要科科了解、起码能应付一般的病情。他说我家里有许多书、有难题可以一起切磋。雪花一下子就有了好感。青梅和雪花搭伙、谁有空、谁买菜、公社有个食品站、一个星期杀条猪、主要供应公社食堂、中小学、卫生院和信用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儿有一条不到一百米的小衔。有供销合作社的门市部、小饭店、还有铁匠铺、裁缝店、理发店、还有一个邮政代办点。农民早上把自留地的菜、家里下的蛋、河里捞上的小鱼虾、还有装设机关捕到的野兔野鸡，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卖、青桐原来吃学校食堂、后来就上医院吃现在的了。学校两百多学生、一大半住校生、学生除了公社所在地新桥大队的学生能走读、其余五个大队都要住宿、学生星期天下午一头挑米、一头挑着腌菜、熬笋、霉豆、茄干、豆腐乳，米交到总务处换饭票。一般都不买菜票、所以说是食堂、就几个老师要烧菜。请来的大师傅本来手艺就差、烧多了无人吃、少了又受批评，后来、干脆只蒸饭、不弄菜了。好在青桐人缘好、这家端一盘、那家送一盘。雪花和妺妹的到来、使他有了一种对家的渴望、对女人的依赖。
青梅喜欢拿哥哥开涮打趣：白吃白喝、你总得有所表示吧。青桐一楞、得小心这鬼丫头设的套：是不是嫌我沒交伙食费？你说、我得交多少。青梅说：白吃我的可以、谁叫我是你亲妹。可白吃雪花姐、就没道理了、你说你俩算哪门子关系？雪花闹了个大红脸、青桐也不知怎么开口。我可郑重告诉你们，我年底要嫁何胖了，你们最好在国庆节结婚，你们这不明不白腻歪在一起、大男大女、说不清道不明，也不怕有人说闲话。再说、我比你们小、总不能早禾不割先割晚稻吧。牙尖利齿、捅破了十几年的窗户纸、二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如同喝蜜、甜到心坎里……
新房就在小弄老屋里、找人刷了刷、裱了裱，家具是上师范前打好备下的、用油布遮盖、用布一抹、鲜亮如新。掌勺是岳父的师兄弟、使出的是看家本事。亮出了赣菜量足油厚酸辣偏咸的特色。客人有几个好同学、新黄也来了校长等、大队赵书记等、三个姑姑家、还有苏铁牛、荷香一家人。苏铁牛自打当了副局长、就再没往上升、几个单位调来调去、一直没能去掉前面那个副字。两个人身子骨倒还硬朗。荷香包了个一千元的大红包，她每月的退休工资才二百元。青桐晚上清点礼金、吓了一跳：雪花、太多了吧、要不明天你想办法退些回去。雪花说：亏你还是知书识礼的教书先生，你的书读到屁眼里去了。你哪里懂得做母亲的心！早在五年前、她俩来往甚密、让这位过早丧母的孩子、再次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她告诉青桐这婚礼的被子褥套、就连摆酒的猪肉干鲜、也是这婆婆一手置办、说得青桐腮帮子酸酸地、亊实、又给他上了人生新的一课。他也拿出了存折：爷爷把存折给了我们。他给雪花讲了这笔巨款的故事，现在有了将近七千了，你说怎么处理。雪花接过存折、想了想：长兄为父、长嫂如母。你明天去取出四千元、给妹妹。青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种情况、令他从这个美丽的女人身上、看到了深明大义、看到了冰清玉洁、也看到了传统美德。雪花见青桐沉默不语、以为他不同意、便把存折塞回他手里：夫君、任凭你作主。青桐卟哧一笑：夫人、你误会了。青梅会记住嫂子你的。雪花舍嗔撅起小嘴，清理床铺、又将一巾白布垫在床面：想我们两个凡夫俗子、新婚之夜、净谈一个钱字、你说俗是不俗？青桐挠挠脑袋：俗、俗。不过、这么早就睡、不习惯。也下不了手。雪花卟哧一笑：什么下不了手？青桐说：人太熟、下不了手。雪花满脸通红：好啊、插队九年、贫下中农优秀品质没学到，倒学了一身流氓匪气。
三天后、青桐赶回新黄、校长打趣：燕尔新婚、洞房花烛、如胶似漆、一刻千金。莫不是让任医生生气了、赶了出门？青桐说：待不住呀、想想离明年中考、只有寥寥数月、这届初三毕业班、基础太差、想打翻身仗、得只争朝夕。一番话、差点让鈡校长感动流泪。这二人搭挡后、天天念叨着就是甩掉落后帽子，考出几个小中专生、让领导和乡亲们也一改嫌弃和瞧不起。那年头、能不能出小中专、是衡量教学质量的试金石、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新黄中学年年剃光头，是不争事实，教育局开会、钟校长从未听过表扬、净挨批评、他总是找个旮旯里、低着脑袋瓜，看着别人扛奖旗、领奖状。到公社想要点经费、书记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钟校长、什么时候考上亇把小中专、你不用打报告、我亲自给学校送钱去。新黄流生现象也多、家境好一点的、都想托关系、走门路、转到好学校去。新黄中学、真的成了爹不疼、娘不爱、舅舅不亲的弃儿。每天晚上、青桐与校长香烟一根接一根、酽茶一杯又一杯、苦思冥想、处心积虑，靑桐渐渐理出头绪：一是把内耗转为竞争、抓质量、抓成绩、抓环节、二是组织勤工俭学、抓创收、组织学生上山采药、捡茶子、摘茶叶、靠山吃山、总不可能拿可怜的办公经费来奖吧。用搞副业的这笔资金用于教学质量奖励、期考试巻请外校老师改巻、奖优罚劣、校领导坚持听课、早读和晚修也给予补助。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就把一塘死水搅动了，心往一处想、劲往教学使、也再没精力去勾心斗角、搬弄是非。灿烂之花、丰硕成果、第二年中考、新黄中学史无前例、考上了两个师范、两名卫校、在东片七校排名第一。受到县局表扬、还被评为农村教育勤工俭学先进。一时间、新黄村村传言：现在可了不得了、当年那个司漆匠、把学校带得可有名了。公社施书记果然不食言、带着一万元现金、为获奖师生披红挂彩、颁发奖金。青桐在加餐宴上、被大家左一杯右一碗、灌得酩酊大醉……半夜口渴、灌了半瓢山泉、他有些清醒、大家都围着高考、中考指挥棒转、教育若长此以往下去，他说不上这是悲、还是喜……他想来想去、也没理出头绪、酒劲上头，便不愿深思下去。
七
司徒家几代人、闺女不少、但男丁代代只有一个、司徒凤举心生疑问、不免有些担心，想我司徙家存善念、行善事、积善德、为何枝叶不茂、人丁不旺？孙媳雪花听爷爷的絮叼、平添几分压力和紧张、好像肩上担着很大的责任。她是医生、自然知道生儿养女、自然规律、但不愿拂了老人的祈愿。緍后不久、她就有喜了。青桐一炮打响、风传县中要调他进城、本来、县中不进中专学历、但认为青桐出类拔萃。钟校长连忙将情况报告乡党委、这时、公社都改为乡政府了、乡党委祝书记、新派来的、他说：此人才不能走，要振兴新黄教育、就要留住人才。要从政治上关心培养、经济上提高待遇、生活上体贴照顾。那时、教育是双重管理、经费上又是分灶吃饭、乡里除了业务、其它都管。很快、文教支部找到青桐谈话、入党纳入支部议事日程。乡里又为中学征地扩建、专门为骨干教师建新宿舍、还为在新黄工作两年以上人员发放生活补贴。雪花的肚子越来越大，每天腆着大肚子、还在门诊。老郎中为她把了把脉：哎呀、任医生、你可是喜怀双胎，可要注意了。李讲师右派摘帽改正、正在办商调手续，他认真地拿起听筒、他说听到三个胎音、为此、一个说双胞胎、一个说三胎、争得不亦乐乎。但两人又有一点髙度一致、那就是下个月、不能上班了、回县城休养待产、山区条件简陋、万一有个突发状况、后果不堪设想。十一月、青桐参加支部大会、被吸收为预备党员、刚散会、青梅电话打到学校、中学也装上了摇把子电话了、尽管途遙路远、电流的干扰声也很大、但还是听清了嫂子生了、生了三个男孩。钟校长显然也听到了：你还楞在那里干吗？还不快去收拾一下、赶紧走。办公室一片欢呼、一个个教室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都蜂拥到了操场、打探究竟。当青桐拿着袋子到了大门、十几个老师手上、都拎着装满鸡蛋的大篮子。有些已经涂得红红的，他的眼睛很湿润、他突然想起来刚到新黄报到的那个中午、除了大师傅陈老倌、没有一个人迎接……
望着保温箱里三个孩子、一个个比小猫大不了许多、那么丑、真不像自己、更无法与美丽的雪花联系在一起。青梅说：傻老哥、当初你出生、说不定还不如他们。你可看仔细了、喂上几罐奶粉下去、那时、一个比一个俊。幸亏是回县城待产、新黄是绝对不可能剖腹产手术，青桐握着雪花的手：辛苦、伤口疼吗？雪花疼得丝丝冒气、听到这大孩子的话、半嗔半怒：要不你试试？青桐伏下身、在雪花额头上深深一吻：你真是个伟大的母亲、你是司徒家的大功臣。雪花说：先别说这些不着调的了、是母鸡也会下蛋。想想吧、就你我这点工资、怎么养活他们、又如何教育培养他们？女人天生是个好棋手、走一步、看两步、想三步。说不定、她还会考虑孙子的事情。但雪花的话、也道出了实情、说明了严峻的事实，青桐每月基本工资38、5元、再无分文外快。班主任尚有5元津贴。雪花41元、据说是包括了乡村医生补贴、外加9元钱的夜班费，拢共50元。不足百元、两人绰绰有余、平添三口、且非一般消费者，青桐光顾着高兴、没有细想，听雪花一一分析、心情不免有些喑淡沉重。爷爷得知生了三个重孙、一扫满腹惆怅、亲自为孙媳炖了一只老母鸡、以示犒劳。听青桐为抚养问题心存愁烦，好不生气：自古以来、一片草自有一滴露水滋养。哪有父母发愁之道理。一只羊也是养丶一群羊也是养，再苦还能苦过60年？60年、是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国民经济严重困难、老百姓生活日见艰难，要不是新黄乡亲经常送些南瓜芋头红薯、真不知道如何度过那段时光。爷爷说：山高总见顶、海阔终有岸。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爷爷见多识广、历尽沧桑、是青桐人生第一个老师、也是为人处亊的榜样，爷爷的话、又一次鼓起了初为人父母青桐雪花的前行风帆。爷孙说话间、苏铁牛用自行车驮着被褥，荷香请了一个月的事假、来照料雪花做月子。还带了许多如金针、木耳、黄花菜、香菇之类催奶干货、还有一大篓的土鸡蛋。青桐鼻头又发酸了，但谢谢妈三个字、却还是没吐出口。倒是荷香说：你回去上你的班。笨手笨脚的、也指望不上你干什么。好好照顾自己就行了、别想太多、太远，一切还有奶奶在。
回到学校、同亊们纷纷道喜：青桐啊、亊业、工作、家庭都丰收呀。青桐连忙说：同喜、大家努力的结果。总务主任刘老师说：你生三胞胎、可不是大家的努力喔。引得哄堂大笑。许多人起哄：司主任、满月可是要请客哟、哪怕请大家吃一碗喜面。青桐不好推辞：一定、一定。话说出口、心里却没底、就算领了工资，区区三十几元、请谁又不请谁？转眼孩子满月、青桐为不食言、咬牙向总务上借了二百元钱、交由刘主任和李老倌打理，在大饭厅摆了八桌、除了中学老师、还请了教育支部的、请了医院同事、没想到新黄来了赵家十七八个人、便又添了两桌、菜很丰盛、有野猪、野兔、山鸡。刘主任还从食品站买了半扇肉、又从供销社批了两扎白酒、三扎香槟、是一毛一瓶的土香槟。碗盘不够、干脆用大脸盆、一桌六个菜、酒用大碗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晚上则是剰菜残羹下面条。好多老师说新黄办校以来、就没有这么热闹喜庆。万万没想到是，来的客、人人都随了礼、5元、10元、20元、校长包了50元、赵书记也包了50元。靑桐鼻头又酸涩了：说好的请客、怎么就变了。他红着脸推来推去，可一份也没有还回去。右派讲师过几天就回省城了、又当他的讲师了、农村戶口的妻女也沾了光、成了城里人。讲师醉了：谢谢你和任医生、你们是好人、就你们把我当人、当朋友看待。以后来省城丶千万到寒舍坐一坐。青桐心中有愧、自己和雪花从未帮过讲师什么忙、也拿不出什么好吃的东西，但言必称讲师、晚上有时会陪他喝杯茶、抽几根烟，聊些诗词和历史。想不到、一不留神、居然成了讲师心目中的好人。中国的知识分子、人敬我一寸、我敬人一尺。赵书记的小儿子读初三了，他希望这个儿子为赵家扬名立万、摶个功名前程、出𠆤国家干部。儿子住校、他经常送米送菜、来了就和青桐喝酒、酒是从家里用竹筒背来的蕃薯酒、入口綿、进口香、喝多了也不口渴、不打头。青桐这几年在外也喝了不少品牌的酒、但对新黄的番著酒情有独钟，喜爱有加、切一盘猪头肉、称半斤咸条、或摊几个鸡蛋、或几两花生米、5斤装的番薯酒、二一添作五、进了两人的肚。赵书记现在叫村支书、还兼任村主任、村小、负担不起那么多干部。反正也没多少亊管，包产到户后、后来连公粮也免了，除了征兵工作，好像没什么大事。家家在几亩山垄田和山坡地刨食，没多大出息。话里、听得出有些失落、也有几分无奈。青桐说：新黄有那么多山、你就不能在山上做文章？赵书记摇摇头：当年学大寨都开成梯田了、水又无水、半废半荒、种些玉米荞麦、天一半、地一半、剩下一半喂了鸟。
八
满月请客、超出预算10元、刘主任将一迭白纸条递给青桐、一笔一笔非常明细、连打酱油买盐也罗列出来了。青桐收了315元礼金、很快就与刘主任结清了账。乡里的文教干事丁文化、却找上了他、有好亊者给乡党委写了匿名信：反映司徒青桐主任用公款为儿子摆满月酒、大操大办、借机敛财、收礼金过千、还耽误学生吃饭、影响极坏、为新黄中学史无前例。丁文化也是农家子弟、考上农校、分到乡政府。乡里青年干部少、他兼任团委书记、办公室副主任、文教干亊、还兼农业干事、年轻人朝气蓬勃、上进心强、疾恶如仇、看了信、火冒三丈、就在校长室、拍着桌子要青桐一一交代、老实承认、收的礼金要么退回群众、要么上缴乡里、他说司主任、你的党员预备期就到了、要不要转正、能不能成为正式党员，完全取决于你的态度和选择。青桐满脑子在想是哪个缺德冒烟的小人、做出这么下作卑鄙之事、反而没有听清丁干事的话、气得丁文化砸了茶缸：停职检查、什么时候把问题说清了、你再上班。学校半月无校长尚可、可一日不能没教导处主任、一时间教学秩序大乱、钟校长拉着刘主任和李老倌两个当事人、向乡党委施书记、一五一十、前前后后、作了汇报。施书记前几天一直在县里开会、听完哈哈大笑：有用脸盆装菜的大操大办吗？有六个菜上桌的奢侈排场吗？人吃五谷、人情客往、同事友谊、七情六欲，难道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石猴子吗？乱弹琴、拿着鸡毛当令箭。
任雪花带着老祖母、领着三个小和尚，把家安到了卫生院。司徒凤举看到了四代同堂、看到了三个虎头虎脑的重孙后、无疾而终、享年八十有三。雪花想了想、老祖母不同意去荷香家，名不正则言不顺，老人家还是很明事理的、可一个八秩老人单独生活、任谁也放心不下、干脆、老的老、小的小、一车拉到大山里来了。雪花虽说吃了不少的猪脚黄豆、喝了一锅又一锅的鲫鱼黄花菜汤、可就是不下奶。荷香纳了闷：青桐、青梅两个孩、奶水多得吃不了、天天都打湿几件衣裳。雪花说可能现代职业妇女工作生活压力大、内分泌出了问题。荷香听不懂内分泌、压力她知道、她叹了一口气：穷养也是养、富养也是养。愁也一天、不愁也一天，有什么压力？雪花笑了笑、她可能是那个时候、就体会了代沟。没奶、就只能吃奶粉、吃的最多的是英雄牌、一袋5元钱、三个人像比赛似的、一个星期一袋。每月奶粉钱就得60元。还要鱼肝油、钙片、维C、维A。雪花一个人所有的钱、也应付不了这三张小嘴，难怪老辈人言道：能把大人的骨头嚼碎。青桐听妻子的抱怨和诉苦、耳朵几乎结了茧。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养娃、不知道生活有多难。也就是从那以后、一个念头在心里萌生。青梅结婚后、调到地质大队、做了随队卫生员。工资长了一大截、加上什么野外津贴、地区差补、伙食津贴和各种劳保、她一个人、比哥嫂两人相加还要多。她每月、都寄上30、50、100元，以至雪花每毎去邮政代办点取款、都向代办员小陈诉说小姑子的好、说着、说着、泪水啪啪地往下掉。
九
青桐心亊愈发重了、除了工作交流、听不到他说一句话、也看不到一丝笑容。钟校长以为他还记着摆酒的事，又以为他为还是当教导处负责人、耿耿于怀，他也打抱不平，这么优秀之人，发表个教导主任的任命、就有那么难吗。他又不想多议论领导，可总觉得局领导像小脚女人、思想保守、步子太慢。哪有一代三年多的先例。钟校长的分析、风马牛不相及、青桐是生活的重担、让他背上了沉重的包袱。现在就举步维艰、那以后的教育培养、其路漫漫、这时、收到师范班主任大哥的来信，他们还有书信联系，大哥说山沟里难飞出金凤凰，以你的鴻鵠之志、聪明才智，岂是甘做乡村教师之愿。他说他的老师现在是硕士生导师，每年招生，乘此良机，为了自己、也为了你的三个宝宝，以后能享受大城市优越的教育资源，插上你腾飞的翅膀吧。青桐在师范、教育学功课几乎都是满分、课外还借了许多专著钻研，尤其酷爱中国教育史、特别是书院史，要不是生活艰辛、他说不定早已背上行囊，踏上遍访天下书院的研学之路。他把近年来对书院学习心得、寄了一大本给老师的老师，导师捧着这五万字专著、光看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就赞不绝口，再翻开、观点新颖、内容翔实、耳目一新。很快就收到师公的回复：只要公共科目能过、专业免试。如同打了鸡血、青桐头悬梁 锥刺股、他已到了年龄的底线了、失去这次机会、或许真如大哥所言、当一辈子乡村穷儒了。汗水沒有白洒、他如愿以偿、接到了江南师大教育系硕士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按规定、他能带薪入学、可问题卡在了教育局了。开始时、既不同意迁出关系、又以不发工资要挟、分管领导说他见异思迁，不安心教学、此风不可长、此例不能开。教导处负责人你也别干了。导师听了青桐电话里的诉说，告诉青桐，重新建档、享受在职研究生待遇、但可能比现有工资要少一些。问青桐敢不敢、来不来。青桐想都没想，电话里回了一个字：来。
其实、问题远没有达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对青桐只是虚惊一场、徒增烦恼。刘局长、就是当年宣布他代理教导主任的刘副局长、听了汇报：让他走吧，让我们为培养人才作点贡献吧。不管他以后回不回来、他学的总是教育吧。将来为教育事业取得成绩，我们脸上也有光彩吧。一搥定音，青桐顺利办妥一切手续。钟校长为青桐办了场欢送宴、同时也是庆功宴、新黄中学再次获得大丰收、考取了七名小中专。东线山区几个乡、许多人托门路找上门来、要把孩子下学期转到这儿来。他心里暗暗叫苦、青桐这一走、下学期能保住不剃光头、就烧高香了。青桐说：钟校长、千万别这么说，这个世界上、离了谁都行。没有你掌舵、我纵然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铁钉。赵书记的儿子考上师范、是村里第一个、要是在古代、也算得上中了秀才戓状元。他抓了几只老母鸡、提了一篮子鸡蛋、来到中学、听说青桐家从新宿舍搬到卫生院去了，有些气愤：谁赶你了？青桐说：人走了、再占便宜，就讲不过去了。
有人说青桐血管里不仅流着资本的血、骨子里还充满着商人的细胞，他在师大研究生两年、居然全部工资、分文未动、给大宝、二宝、三宝买奶粉。雪花很心疼、哪有你这种人，你可千万别搞垮身体。饭要吃饱、营养要跟上。我可不想、带大了孩子、失去了孩子爹。青桐在信中写道：你也太小瞧你丈夫了、当年那种日子，是谁给你、青梅挣生活费？他不会告诉雪花，开始的日子、他每餐5分钱的榨菜就看三个大馒头，食堂还供应菜汤、漂着油花、葱花、还有菜叶、不要钱，渴了，就喝自来水。雪花读给奶奶听、读着哽咽，大宝却嚷着我要吃大馒头、二宝说我要吃榨菜、三宝闹着要喝菜汤。雪花一头扎进被窝里、嚎啕大哭起来。
青桐这种情况很快被校方了解了、考虑青桐是党员、便让他兼职两个班的辅导员、每月将近60元、给导师整理、駦抄文稿资料、导师有意无意、出手阔绰、一给就是一百二百的，时不时、在校刋、省报发表文章，赚点稿费。实在不行、还有班主任大哥、何胖伸出援手，终于站住了脚跟。他还突发奇想、想从江南省城倒腾些紧俏商品回小镇，实在是时间不允许。两年的时间、期间许多故事，甜酸苦辣盐、一一省去。临近毕业、导师说：青桐、你是我几年来带的最聪明的研究生，你是愿意留校、在寂寞清贫中，坚守学问，还是另有他意。青桐说：我钦佩先生的耐得住清贫、守住底线。但我不行。我有老母、还有三个连幼儿园也没上的孩子。新黄没有幼儿园，只能雪花带在身边，青桐说：理想很诱人、现实很骨感。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要先尽义务与责任、当有朝一日条件允许，我会再全身心的投入。导师颔首微笑：青桐、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不说假话空话、脚踏实地。我有个学生，你的师兄、现在一家出版社做了老总、效益好、福利好，前不久、向我要人、要一个贴心牢靠的自己人、作业务助手。青桐说：小时候、爷爷说请人给我算命。算命先生说我命虽坎坷曲折，但每个紧要节点、都有贵人相助。人哪、一是命、二是运，三是风水、四是姓名。老师，您就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正如老师所言，青桐第一月的工资近千元，主要是奖金、津贴、和福利，中小学教师听说也在慢慢地加工资了、但临近退休的钟校长、才261元。钟校长在全乡老师里、算是最高的。青桐业务不太忙、代老总终审定稿，签订合同协议、出席各式各样的宴会，认识各种各样的人。喝各种酒、其实是代老总喝了许多酒、居然喝上了小肚腩。出版社福利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很快分到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还配备了电器、厨具、拿到钥匙时、他的心竟然怦怦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他知道自己是有一个总编助理的光环、是有一个师哥，不然的话，凭他的资历、恐怕还得熬上两三年。筑起暖巢、当有凰来栖，青桐自然想起山沟里的雪花及孩子，便向总编提及、师哥二话不说、马上动用万能的朋友圈各种关系，当然也有经济杠杆的作用，短短一个月、落实了接收单位，市重点中学十七中任校医。雪花闻讯、开始不乐意、想我一全科医生、做个两个人医疗室的校医、擦擦碘酒红汞、包扎一下皮外磕碰小伤、杀鸡用了牛刀，水缸做了砚台，大材小用。青桐说：你知道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往里钻、你知道城乡差别有多大吗？你知道城市里的教育资源有多么优越吗，师资力量有多么雄厚吗？你知道农村教育有等么落后吗，自古寒门难出学子、纵然有几个凤毛麟角、那也是比城里人多付出五倍乃至十倍的艰辛。十七中的工资奖金福利、那是令人羡慕不已。关键是大宝他们以后上中学，全市重点，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重点中学、优越资源、一连串的问题，说得雪花茅塞顿开，怦然心动了。虽然雪花是个中专生、但县卫生局和乡卫生院、仍觉得是宝贝人才、很有些舍不得放、好亊总是多磨，请客送礼托关系，青桐想：怎么比找接收单位还难上三分？总算天遂人愿，办妥了一切手续。
十
雪花望着石膏吊顶、吸顶吊灯、橘黄色的墙壁、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宽大的客厅，漂亮的卫生间、还有冰箱、抽油烟灶台、恍若置身梦境，煤气灶她不会、电浴器她不会、空调也不会、就像一进贾府的刘佬佬，奶奶也说没有新黄好、住平房、接地气。现在上下都要坐电梯。但很快便适应了这里，看来，人作为最聪明的灵长类动物、最能适应环境、也很快学会享受这种新生活。正如青桐所言、校医室工作很轻松、同事年龄相仿，性气相投、两人无话可说、等于给雪花上了大都市生活的基础理论课，聊着天，打毛衣，八小时很容易打发、再也不像过去、常常丢下吃了一半的饭去接诊，也不会半夜从温暖的被窝里叫醒、冷得浑身发抖出急诊。接送孩子、买菜、辅导作业、炒菜做饭，有条不紊，靠着沙发、嗑着瓜子、看看电视、她觉得全身汗毛孔都散发着舒服、全部的神经都完全彻底地得到舒展……青桐在外应酬多，每天都在午夜时分才醉熏熏回来、雪花放好水、就像丫环服侍老爷、毫无怨言，她觉得青桐为她、为孩子们付出太多太多……
幸福与痛苦总是伴生共存的，否极泰来之后、泰极生否。青桐出亊了，青桐是三天前陪同总编到东南亚地区参加国际图书博览会，随行还有办公室主任小丽、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热带风光、异国风情、雪白沙滩、碧绿海水、海鲜大餐、水果王国，令青桐目不瑕接、大开眼界。会期结束，小丽建议去一处风景名胜地、坐一坐游艇、看看海夜的珊瑚，于是搭乘一架小型客机，不想遇上气旋，飞机像断线的风筝，冲向热带丛林深处。等青桐醒来，机身半浸河水中、幸亏有些树支撑，机舱内还有半米空间，青桐打量舱内、断臂残肢、行李箱包、漂来浮去。他只有一个念头、牢牢抓住行李架，保证不沉入水中，保证能呼到空气。渴了、他喝上几口水、还好、是淡水、但有血、很腥。他知道航空公司会来救援、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他觉得左腿很疼、像刀扎一样，且在流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仿佛听到了直升机的轰鸣声，他觉得眼前一亮，看到了黎明的曙光，看到了生命的希望……
任雪花是跟着总编夫人、小丽父母一起去的、总编和小丽都不幸遇难，各种赔付约100多万人民币。青桐左腿经手朮、加了钢板，一个星期也出院、得到80万赔偿金。因为是公差、定为公伤、离岗休养。新总编说安心疗伤，痊愈后再来。青桐手术很成功、起初有些不适，后来就能柱柺下地、三个月丢了拐杖也能慢慢走、若不是速度慢，脚步也一轻一重、别人还看不出。他不想回社里上班，他不愿触景生情、面对师哥曾经工作的一桌一椅、他也知道回去也做不了总编助理、只能当一稿、二稿审稿编辑。况且他是公伤、工资福利待遇不减半分、何不在家有空辅导孩子们的学习。一封来信、又打乱了他平静的日子，一个老同学得知他在出版社、提出要他帮忙搞些江南省城一些名校的试卷、练习册和复习题、数理化英语、初高中都行。他从孩子里翻到一批、又让雪花借了一批、找到打字社复印、就赶紧给老同学寄了过去。没有想到，対方汇了1000元钱、说是报酬。同学电话里说、农村中学资料少、没有题库。你若有时间、有精力、请一些专业人士，出题、汇编、最好成书、一天一页、保证不愁市场。一语惊醒梦中人，青桐看到了无限商机、他从十七中熟人开始、请了各科骨干教师整理编写，又聘请想勤工俭学在校大学生作助手、向南方数省发出征订函，或电话联系，联系了几家校办印刷厂，这里、青桐留了一个心眼、每个厂只承印一科。渐渐地、雪片般的订单从江南各地寄来，虽然、每份试卷利润都不多，但几百、几千、几万乃至几十万的订单，使用者满意、出巻老师高兴、印刷厂开足了马力、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也足以自食其力。青桐忙不过来，便让雪花搞了病退、负责财务。反正要不了几年、雪花也要退休了。雪花每天在银行跑进跑出，看到账目上天文数字，很兴奋，也很有些担心，青桐、这个合法吗？不会出什么问题吧。青桐说：这个是钻了政策和管理的漏洞，又逢大家都在追求升学率，特别是农村地区、资源匮乏、师资水平低下，从这个角度、我们还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不过、这种现象不可能长久，各级教育部门绝对会看出问题，统一安排管理，这种擦边球，打不了几年。
十一
青桐奶奶102岁、邻居们都说老太太是个人瑞、与天结缘。那天吃完生日寿面，奶奶不小心着了凉，发了烧。送到市医院，吊了针，逐渐好转。把雪花忙得焦头烂额。青桐心情很压抑。每天临睡前，他都给奶奶压压被头、这天晚上、奶奶却拉住他的手：青桐啊、我几次都梦见你爷爷了。我想回镇上小河弄去。青桐一听、心头一惊、鼻头一下子酸了起来：奶奶、我明天就去买票、我们回家去。奶奶打16岁嫁到司徒家、前前后后、在小河弄、刨去住大店、新黄及最近十年，也有50年、她说那儿冬暖夏凉，还没有蚊子、其实是她天天点着檀香、早把蚊子熏跑了。衣不如旧、人不如故、老人的心中、还是逼仄阴暗的小弄、那才是梦中的寄托。青梅在奶奶回家路途中、就已经把老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老屋原来只有一个门、住何胖一家、后来凤举迁回去住、又开了一扇门。何胖的弟弟妹妹都嫌弃老屋潮湿阴暗，买房的买房、自建的自建，都搬走了，何胖二人退休后、本来也想买房、可独生儿子说我已在上海安家落户、买了、以后你们老了、还不是要来上海？青梅想想也有道理，便把老屋修缮将就住了进去。奶奶回家，精神似乎很兴奋，这也看看、那也摸摸、那天是大暑、民谚：大暑小暑、上蒸下煮，享受惯了空调的青桐，觉得汗水像粘在身上，冲了几个凉、也无济于事，便将竹床放在客厅，稍感凉爽，可蚊子又来捣乱，几番折腾，几乎一夜未眠，四更时、便进屋看看奶奶、谁知奶奶已然离去。雪花听到惊叫，摸摸体温，她难过地说：奶奶走了、大约在凌晨三点，这位一辈子吃斋念佛的老人，最后的时间、也没有麻烦她的子孙，走的那么悄无声息，走的那样安祥。邻居们说：无福之人六月生、有福之人六月去。老太太享年102岁。
青桐顾不上悲伤、作为司徒家长孙，他需要打起精神、处理后事。一靣通知母亲和三个姑姑，一面打电话、请赵书记来家里。司徒家三辈老人都埋在新黄。赵书记来了、己近中午、他给老太太烧香叩拜后，对青桐说：我马上安排人整山挖穴，什么时候出、赵家人到路口接。司徒家老太太，就是我们赵家的长辈亲人。他说那年开荒造地、差点挖了司徒家祖莹，他父亲拦在最前靣，说这是他家的至亲。他还说司徒家有人在县里当干部，一个当局长、一个在县＂抓促部＂当副主任，说得公社派来的＂总指挥＂不敢造次，便留下这三棵老桐树、七八冢老茔、留下了一片风水。青桐鼻头又酸了、抱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赵书记、想起那些年在新黄的点点滴滴：风沙吹不走的大桐树、岁月带不走的几代情。
青桐在新黄住了好几天、同赵家人也聊了很多，赵书记的儿子那年小中专毕业，分在邻乡，桐花儿子、没有姓林、而是随母姓赵，高中毕业后去厦门打工了，村里也通了公路了、但新房子不多、大都还是当年插队所见的土墙瓦房。问了问赵书记，赵书记说温饱早不成问题，但手头还是不宽裕。田还是冷水田、很难改造。山地你也晓得、粗种薄收、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青桐说这山地既然无收，那为什么不种树？赵书记说：听说马上要搞退耕还林，国家还有补助，就是不知道种什么好。两人想了想，异口同声说：＂桐＂，青桐说爷爷的爷爷有眼力、有头脑、当年就懂得搞基地，选择了种桐树，可以说很有前瞻性、战略性、直至今日、仍是朝阳产业、永不落后。爷爷曾经给他讲过这桐树的价值，说要想富、种桐树、油桐全身都是宝。不说其固沙保土绿化，其油、油饼、木材等经济价值更是喜人。怎么样？青桐问赵书记：我们重新开始，办一个万亩桐木基地如何？赵书记早就听爷爷讲过，赵家几化人靠种桐赖以生存的往事，当即表示：只要你来投资，我们没有二话。不觉月上柳梢、鸡叫头遍，烟灰缸也一缸烟头……
十二
青桐又拉上了何胖，还请了同母异父的苏庆民，从云南订购了第一批三万株优质品种苗。赵书记则发动组织整地种植。成立了新黄油桐有限公司，公司还建了大楼、就在赵家祠堂隔壁，有食堂、有乒乓球室、棋牌室、还有门前羽毛球场，还挖了两个池、一个游泳、一个养鱼。何胖说：你哪里是办公司、你是来办养老院。不过、在这儿抱团养老、踏破铁鞋难觅。每个人头上都有官衔、雪花任财务总监兼总会计师，开始、雪花是犹豫的，三个孩子分别在美英法、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还是个未知数，你青桐已经花曱之年、好好过过休闲逸致养老生活、非要折腾。青桐说生命在于运动、办个基地、于国于民于家都有利、纵然孩子们无意或不需要，将来留给新黄、也算对赵家、对新黄乡亲们、也是个报答、滴水之恩 当涌泉相报啊。几个人便把公司、村落、山峰、小溪一处处拍照、发到了微信朋友圈。没想到、震慑了所有人的眼睛、想不到县域中还藏着一个山美水绿的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远离尘嚣，靜谧安宁，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青桐侧重于新黄五个自然村落的特点、赵家始祖福建、因此、赵家庄一派八闽风光、还有一个妈祖庙。李家人来自歙县、马头墙、歇山檐、白墙黛瓦、徽州文化。而黄家村、还完整的保留中原古文化元素，吃饭不叫吃饭、叫啖或喋、屁股叫尻、洗澡叫浴。房屋建筑家家都是三进三出。另外两个小组、系江西古居民、房子是论榀、一般是四榀、带两厫、后面带拖坯、厨房猪舍鸡圈、都在拖批里、人畜分开、干净卫生，门前、都有一个大的禾基作晒场、又是一番景象。雪花说我们养的猪喂的鸡、喝的是山泉水、富含硒元素、吃的是山上刚采的青饲料、新鲜无比。何胖说这里的空气质量、负离子含量超过城里几十倍、呼吸时能感觉丝丝的甜味。青梅说这里的晚上、除了风吹叶落、虫鸣蛙叫、几声犬吠、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养神安眠、洞天福地。青梅还炫耀这里是民族音乐宝库、既能听到福建南音、歌仔戏、又能听到安徽采茶调、黄梅戏、还能听到豫剧，还有不绝如缕的赣剧。朋友评说光是看村落、看建筑、就是享受开眼。一个个羡慕嫉妒恨、一个个表示现在或将来、要加入，看来、在城市里呆腻了的上班族、无不向往回归自然。
雪花也折服了、还说要把荷香妈妈和苏局长以后也接进来。何胖悄悄地对青梅说：我爹说司徒家头脑和别人不一样，要我这辈子就跟看青桐、还真被老爹说中了。青桐考虑到乡亲们也不懂太多的现代公司制度、尽量简单化、尽量向乡亲们倾斜、国家发的退耕还林补助款、公司一分不要、发到农戶手中。头三年按株数发给一株十元的抚育费。掛果以后，公司全部收购、所有利润五五分成。一句话、五十年不变、双方都是股东和老板，都绑在一辆战车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时间，外出打工者纷纷返回，新黄山区再现热潮。
一石引起千层浪、新黄乡各村数十万亩荒山、租赁、承包、开发一空。新黄乡成了全县退耕还林的先进典型。新黄乡书记丁文化、当年的文教干亊、上台领奖并作经验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