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二十四章 浮云碧海寻无梦·萧鸿
萧鸿院倚山而建,层台飞阁,下临无地,于夜色苍茫中孤独伫立。寒星稀落,照着它上下散发出微烁的光芒,宛如冥冥里遗世独立的女子,在彼岸之遥,悄然关注人世。
华妍雪紧紧抓着山体上蔓延而下的藤萝,以使自己掩藏于阴影之中。绝美脱俗的脸上交织各种复杂情绪,目中有着奇异的光芒,激烈而迷茫。
那样敏感而多疑的女孩子,从察觉沈慧薇心之所系的那一人起,就知道自己和那人必然有着不可解说的联系。——尽管那样的联系,也许是渺茫的,无从确定的,然而,也就是为了这种似是而非的关联,沈慧薇走出幽绝谷,走出冰衍院,不管前方蛰伏暗无天日的噩运,她一直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因之窥测之心,从少年早已有之。但从前总不免瞻前顾后,最怕真相既白,她和那人无切实关联,自己终将受到舍弃而非垂爱。
然而现在,一切都很明白,“她错了,我不是!我不是!我决计不是!”她猛烈地咬住下唇,丝丝痛意迸于唇齿相抵处,晶莹澄澈的眼里堆积起氤氲雾气,“她知道了一定很失望,我不是那人的女儿,她根本就枉为我付了这么许多,以至一身凄凉,年来折辱无限。她一定很失望,很后悔!”
不管如何,命运千丝万缕织成错综复杂的网络,已向她展开,上天入地,她无可逃遁。她要弄清楚,这样的错位如何形成,她要追究明白,这其间不为人知的隐秘。
所以,即使那人是清云园的禁忌,即使那人不可接近,她,还是要来,亲手驱散聚拢在身边的团团迷雾。
她长吸口气,无声无息地轻盈蹿起。从半山越过高墙,利用藤条飘荡特性,荡秋千似飞往远处,避开所有萧鸿院内可能暗藏的机关消息,于半空中放手,稳稳落到院中。落地无声,片叶不惊。
见清厦数间,曲折游廊,有白石为栏,径向那边而去。门前虚掩,并不加锁,从外视入,倒有一点微光隐透。华妍雪推门而进,募地打了一个激灵。
素帏白幡,室内垂荡数十重软罗轻绉,无风飘动;两盏长明,昏暗暗,冷清清,晦冥不醒,气息沉沉,百年幽独。
原来是一个灵堂。华妍雪揣测无数遍萧鸿院以内的光景,也并非全然没有想到,但当她亲眼所见,便如水浸体,冰凉满身,不由悲伤宛转上心头。
案桌上摆了一只香炉,虚插三枝香,并不点燃,炉底余烬,想是偶尔有人私祭所留。案上供着灵位,写道是:“吴怡瑾之位。”
内边锦幛高挂,若有何物。华妍雪举步向内,先闻着了一股淡淡香气,随后见到画像高悬于中堂。
长明下,光影摇曳,画中云水苍茫。白衣女郎眉横远山,目凝秋水,隐隐然若冰山之寒,天生一段和谐,却又给人亲切之感。气度高华,端丽无双,绝世难匹,直非尘世中人。
画上有字,华妍雪瞧不清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走到灵案以内,看向那两行小字,却是一首诗:“见说瑶池天上路,雪香花气玉葱茏。千古情缘何日了,此生此处一相逢。”画工绝佳,那几个字龙飞凤舞,狂放脱俗,其诗倒是平常,大体赞画中人非世间凡品,又有夙愿已偿的得意。下面小字:萧鸿院瑾郎小像,碧泽扶醉涂鸦。另有一方篆字印章,刻“寰宇阁主”四个字。无论碧泽,抑或寰宇阁主,这两个名号都从未听闻。
这张画和成湘遗落的并非同一张,画中人却是同一个,画工水平亦比成湘那张好得太多。画中女郎清姿仙影,幽凉如月,清绝似雪。观其眉目五官,文锦云不过肖其五分,可是云天赐,除了头发色泽不同,当真与之一模一样,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也似。只不过那女郎容色恬和,云天赐唇角,却常常挂着可恶的笑容,眼里时不时流露冰冷刀锋般的锐芒。
华妍雪满怀郁闷激荡,对这被错认为她生身之母三四年之久的女子怀有隐隐敌意,这时不由自主心折,生出无限羡慕,想道:“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当得慧姨思念至深。慧姨除她,又有谁配得起做知己?但她远去,留慧姨在这世间寂寞凄凉。”
正在胡思乱想,寂静无边的萧鸿院深处,忽地发出一点响声。
华妍雪骇然,急忙躲入灵前垂地的帏幕之内,又是接连几下极轻微的声响,忽然沉没于寂。
华妍雪一动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冷汗逐渐自额上涌出,下意识将手指紧攥于灵台帷幕,似乎这样才能胆大一些。
有人!刚才的声息,绝非风动帘起。这长门紧闭、与世隔绝的萧鸿院内,居然会有人在走动!在窥伺!那是谁?那是谁?!
不再有任何声响。然而,几乎是用心在感受,华妍雪知道那个人一步步走近,近得几乎就在对面了。死一样的沉寂包围了她,昏暗长明影影绰绰,透过锦幛千重,依稀投下光影,仿佛暗中那个人的冰冷目光。
帷幕无风自动,向两旁扬起。露出华妍雪整个身子。
她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或者说突如其来的震惊令她无法感觉到害怕了,她的视线落于与之面面相对的黑影上面。
黑影应当是个女子,眼眸奇异闪动生辉,除此之外全身裹在一团黑暗里。她站在那里,看不到她的动作,听不见她的呼吸,甚至感觉不到她作为人应有的生气,仿佛幽寂的鬼魂。
“萧鸿院是禁地,你本不该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开口,似乎还夹杂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眼光有所改变。——方才冷厉而尖锐,突然变得迷离苍茫,仿佛还带着悲悯。她说时轻轻退开两步,似乎走入了微弱的光影里,一团黑色模糊浅淡起来,与闪烁暗淡的光影融为一体。
华妍雪默不作声,目光不变,仍旧定定注视对方。
黑影语音柔和,身形……竟然有些宛似画中女郎。难道竟是她?哀怨而不曾湮灭的魂灵?
语声幽幽复起:“既然来了,……孩子,你就留下来罢。”
华妍雪有点呆楞,喃喃道:“你、你是……她……三夫人?”
女子伸出手来,黑色衣服底下,指甲雪白。仿佛无意间随手拂来,却在刹那间封住了女孩儿前后左右一切退路,死亡气息扑面而来。——她要封死她,要作为怨鬼扼杀她,要她来为她陪葬,慰她寂寥么?
如泣如诉,幽凉之间,含一点莫名笑意,“留下来,永远留下来……陪着我罢。”
然而看起来吓呆了动也不会动的华妍雪开始躲了。
她不向后退,不向前跑,更不试图向左右突破,在女子即将碰到她的那一刹那,她腾身而起,上方是唯一不曾封锁的空间,而她的上方,有一道镂空栏杆——这灵堂设在萧鸿院正厅,有居间的阶梯通往二楼。
玲珑翻过勾栏,迅捷消失在一道圆弧形走廊里。这条去路并不隐秘,然而华妍雪之前完全吓傻了的样子,躲在桌帷下,又小又可怜。但此刻她逃脱后黑影所惊讶的,却非她的伪装。这丫头惯会伪装,所以她突然变得不一样了,根本不意外。真正惊到她的,却是华妍雪的速度。她的出手已经封锁了几乎所有出路,唯一出口就在头顶,这也很容易弥补,所以华妍雪要争取那个出口,速度必须超乎所料——起码要超过黑影计算和变化的速度。
黑影有一瞬站在原地没动。
从来不见这丫头很努力的练习,可是学艺四年来,进展神速。身手之灵动,和上次坠河比起来又进境不少。黑影想:这次若再容她逃之夭夭,再找机会杀这小丫头可就越来越难了。
更有甚者,她已然使出魔蛊大法,虽说画中女郎与这女孩儿并无实际关联也从不相识,然而总归有了长达四年的羁绊,她满拟藉此足以使其陷入迷境,想不到施展出来,竟仿佛石沉大海,半点作用也没有。
想当初她冒充朱若兰施展魔蛊大法,就连沈慧薇都错认、上当了。
略一怔神,刁顽丫头讥峭的口气从头飘扬而下:“萧鸿院的鬼?蒙头盖脸的偷偷摸摸,一定是只不被三夫人允许的生鬼罢?”
黑影目中杀意陡盛,娇笑道:“好罢,就算生鬼好了,反正一样要把你这小丫头留在萧鸿院。”既被识破,声音也懒得做假,转作绵软、娇慵。
华妍雪抓住扶栏的手紧了紧:王晨彤!她其实从一开始就猜到了,想方设法、寻找每一个机会下杀手的除了王晨彤还能有谁,然而心底免不了有一线侥幸最好不要是此人,杀成湘的狠酷历历在目,天不怕地不怕的华妍雪已经做过无数个噩梦。
无奈,天不从人愿。
楼上走廊能有多长,迎面已到绝路,杀人不眨眼的妖妇飘荡的笑声,却近在脑后了。华妍雪肩头一撞,撞开一扇看似装饰的花窗,向内跃入。紧接着花窗便在王晨彤手底绞得粉碎。
按说花窗已毁,就算逃入的这个地方没有其他门户,花窗那里至少也该射入一束走廊上的光亮。不料华妍雪扑到里面,竟什么也看不见了,忽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有种漫漫萦系的柔和气息涌动于周身。她向四处乱摸,不知碰到了什么硬硬的小家具之类,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来朝着花窗方向掷出去,自己缩在反方向的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