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三十二):词的选题与诗有区别吗?
词的选题与诗有区别吗?
词的选题,即题材、内容。我个人认为,词的选题与其他诗歌样式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诸如时政,如亲情、爱情、友情,如山水,如咏怀、咏物,如咏史怀古,如咏节令,等等,无一不可以用词这种样式来写。
但并不是所有的词人都赞同这一点。从古到今,都有人坚持认为,词更适合写爱情,表现两性关系方面的内容。
这有没有道理呢?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词的初始阶段,主要作为歌词来唱的阶段,主要作为歌词来唱的那些作品;具体来说,唐五代直至北宋前期,“婉约派”“格律派”作家的作品,的确是这样的,写爱情,表现两性关系的作品居多。
这是有社会原因的。初盛唐时期社会还比较开放,歌唱演员中男性、女性都有,但以女性为主;听众也不限男女,但以男性为主。到中晚唐,到五代,到宋,总的发展趋势是礼教、理学越来越强化,男女之防越来越严紧。于是,歌者基本固定为女性,而听众基本固定为男性。这也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社会的必然结果。异性相吸引,同性相排斥嘛。
唐宋时期,贵族或达官贵人家里有家妓,官府有官妓,民间也有大量的歌妓舞妓乐妓,即女演员。她们的主要任务,是在各种公家或私人的宴会上表演,陪酒,取悦男性宾客。
大家都知道,在封建社会,女子基本上是没有参政做官、过问国家大事的权利的,教育程度也不高。那么,女性歌者与男性听众之间,还有什么共同关心的话题呢?还有什么共同语言呢?最适配的也只有爱情和两性关系了。
封建时代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考虑的多是政治利益、经济利益,并不在乎当事人的感情。这样的婚姻,有“先结婚后恋爱”的喜剧,但更多的是“有婚姻无恋爱”的悲剧。因此,在唐宋时期,“自由恋爱”往往发生在风流才子与年轻貌美的歌妓之间,“婚外恋”的概率是比较高的,尽管结局并没有太多的“大团圆”。此外,“逢场作戏”“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的,也所在多有。不管怎么说,在这样的情境中产生出来的歌曲和歌词,适应女歌手口吻的柔媚、婉转的曲调,以花前月下、男欢女爱、相思离别为主要内容的歌词占绝大多数,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这是“常然”,即当时大多数人都这样写,并认为就应该这样写。
北宋时期,像柳永这样的“婉约派”词的大家,在词坛的地位很高,社会影响力也相当大。连偏僻的西北邻邦西夏国(今宁夏一带),也是“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即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就能唱柳永的词。苏东坡不大服气,曾经问自己手下的幕僚:我的词,与柳永比怎么样?那幕僚很乖巧,不愿明说领导的词不合时宜,便形象地说:柳永的词,只好让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手持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名作《雨霖铃》词中的名句);苏学士您的词呢,必须由关西大汉持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即苏轼的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词)。这其实是对苏东坡词的委婉的批评。因为按当时的社会风尚和审美情趣,听众欢迎的歌手必然是白皮嫩肉、莺莺燕燕的“李师师”;换上另一位姓李的“关西大汉”,“黑旋风李逵”,李铁牛李大哥,来吼秦腔,听众一定喝倒彩。
但是,“常然”并不等于“当然”。在某个阶段,词人多写这个题材,多写这方面的内容,并不等于词永远都只能这样写,都只该这样写。
任何文体,包括词,从古到今,都是动态发展的,都是活的流程,不是僵死不变的。长江刚从青藏高原唐古拉山发源时,是冰川融化而成的许多条涓涓细流;汇为江河,进入三峡,不再清而浅,一变而狭且深。然而,谁能说长江就该细而浅或狭而深,不该像冲出三峡后奔向大海时那样,一泻千里,波澜壮阔呢?因此,那些固执词只适合写爱情,表现两性关系方面内容的人,是误把词在初始阶段的“常然”认作了“当然”,只看到了长江初发源时的“细而浅”,上游三峡段的“狭而深”,却看不到它冲出三峡后奔向大海时的一泻千里、波澜壮阔!
如果词在发展过程中不因为种种原因而部分地脱离了音乐,不因为词乐失传而彻底地脱离了音乐,直到今天还保持着它的初始状态,或许视其“常然”为“当然”还有理由。然而文学史的实际进程是,自从有了苏轼、辛弃疾等为代表的“豪放派”,词已经不是唐五代“花间派”、两宋“婉约派”“格律派”的一统天下了。如果苏轼、辛弃疾等“豪放派”词人在扩大词的题材、内容、境界等方面的努力失败了,没能写出什么脍炙人口的佳作来,你当然有理由忽略他们,不承认他们。而问题恰恰在于,他们成功了,他们写出了许多传诵千古的不朽之作,蔚为大观,“吸粉”无数!
固执词只适合写爱情,表现两性关系方面内容的人,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些永远绕不过去的难题:承不承认苏轼、辛弃疾等也是杰出的词人呢?承不承认他们的那些代表作也是词,而且是好词呢?不承认吧,说不过去;而一旦承认,他们的观点也就不攻自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