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庞蒂:小说与形而上学
一位伟大小说家的作品往往依赖两三种哲学观念。举例说,在司汤达那里,是自我(Moi)和自由(Liberté),在巴尔扎克那里,是历史之神秘,比如一种意义在诸事件的偶然性中显现,在普鲁斯特那里,是当下裹挟着过去,是已逝时光的在场。
小说家的作用不是把这些观念主题化,而是让它们以诸事物的方式存在于我们面前。司汤达的角色不是针对主体性发表高论,他只要让主体性出场就够了。
但令人吃惊的是,这些作家在刻意关注种种哲学时,却对它们的亲缘关系了解得如此糟糕:司汤达讴歌观念论者,巴尔扎克用唯灵论的语言表述有关灵魂与身体、经济与文明的表达性关系的看法,从而因辞害意。
普鲁斯特在传达他的时间直观(intuition du temps)时,时而展现出一种相对主义和怀疑论,时而表露出对不朽的期望,这两种方式皆曲解了时间直观。瓦莱里不赞同那些至少想要以《达·芬奇方法导论》(Introduction à la Méthode de Léonard de Vinci)为附录的哲学家。
长久以来,在哲学和文学之间,仿佛不仅存在着涉及表达方式的技巧差异,还存在着对象差异。
然而,自从十九世纪末以来,它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密。这种紧密关系的第一个信号,是混杂的表达方式的出现,它们近乎私密日记、哲学论文及对话,其中贝玑的作品是个很好的例子。
自此以后,一位作家要想自我表达,为何同时需要哲学、政治和文学上的依据?那是因为一种新的研究维度开启了。“人人都有一种形而上学,或显或隐,否则他就没有在活着。”
注20作品向来涉及思想精神,但从今以后格外明确地涉及确定某种关乎世界的立场,而文学和哲学同政治一样,只是对此立场的不同表达。我们并不是等待存在哲学引入法国后,才将整个生命界定为一种潜在形而上学,才将一切形而上学界定为一种对人类生命的阐述。
这甚至证实了这种哲学的历史必然性与重要性。它意识到一种比自己更加古老的活动,它揭示其意义并加快其节奏。传统形而上学能够被当作一种与文学无涉的专业,因为它在一种无可置疑的理性主义基底上运转,并且深信能够通过概念的安排让人理解世界和人类生命。
与其说它是一种阐述,不如说它是对生命的一种解释或反思。柏拉图的同(même)与异(autre)或可用在自我和他人的关系上;笛卡尔的作为本质与实存之同一性的上帝,以某种方式关涉于人,无论如何都涉及这种主体性的实质:在那里,承认上帝与承认思想本身,二者并无区分。
康德的意识(Conscience)倒是更直接地与我们相关。但是归根结底,柏拉图谈的是同与异,笛卡尔最终说的是上帝,康德谈的是意识,皆非与我面对面生存的那个他者,亦非我所是的那个自我。
尽管有着最为大胆的开端(例如在笛卡尔那里),哲学家们最终往往想象自身的生存或则关乎一种超验领域,或则作为一种辩证法的契机,或则落于种种概念,就像原始人在神话里想象和投射生存。
人身上的形而上学乃是对一种强健人性的增补,我们根据那些被检验过的秘诀来管控这种人性,它在那些完全抽象的反思剧里从来不曾被质疑。思庐edit
现象学或存在主义给自身指派的任务,不是解释世界或揭示其“可能性之诸条件”,而是阐述一种世界经验、一种与世界的关联,它们先于有关世界的一切思想,当此之时,一切都改变了。
自此以后,人身上存在着形而上学,这一点无法再关联于超乎其经验性存在的某个东西,如上帝、意识,正是在他的存在本身里,在他的爱里,在他的恨里,在他的个体历史或集体历史里,人是形而上的,而形而上学也不再像笛卡尔说的那样,是每个月花几个小时来从事的事务;而是像帕斯卡尔所认为的那样,存在于最微弱的心跳里。
从此,文学的任务和哲学的任务就不再能分得开。当问题在于让世界经验发言,在于表明意识如何溜进世界时,我们再也无法自矜于达到一种表达的高度明晰。
哲学表达承担起与文学表达同样的含混性,即便世界被塑造得竟至于只能在“故事”里被表达,就像直接指出一样。我们将不再只看到混杂的表达方式出现,而且小说或戏剧将全然是形而上的,哪怕它们连一个哲学词汇都不用。
另一方面,一种形而上的文学在某种意义上必将是一种非道德的文学。因为再也没有容我们栖身的人性。形而上学蔓延到人的每一个举手投足里,使得曾经的无非是“旧习”的东西突然变得显豁。
来源:《梅洛庞蒂文集:第四卷》
作者:梅洛·庞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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