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常玉国:故乡陈年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742】
故 乡 陈 年
河南济源 常玉国
在似云似雾的迷离记忆中,我分明感受到曾经有一种期盼的、陶醉的、浓烈的、温馨的年味,长久地封存在我的脑海深处,驱之不散。在这又一个感到没有年味的春节里,我稍稍启开封存的盖子,那浓烈的气味仍从远方扑鼻而来,氤氲在我神往的依稀回忆中……
“过年”的程序是从“腊八”启动的,腊八粥是大自然送给人们的第一缕年味。说是腊八粥,其实豫西北的农村,起码我家,就是一顿平时不多吃的白面条晚饭,葱花香油俱全,好吃一些而已。但,它带给人们特别是孩子们的信息,却在那碗白面条之上。——“年”,要来了!
此后,人们的计时模式都从阳历切换成了“阴历”,并显示在孩子们的数指头上。男劳力们在地里的劳动强度和速度,逐步降了下来。妇女们磨面碾米、裁布缝衣,盘算着节日的饮食和全家的衣着。需要表演节目的人员,被大队抽了出来,脱产排练。小学生们放了寒假,与幼儿们如同群鸟,欢快的雀跃声充满着大街小巷
暮色初临,家里的灶王坛上已摆上祭灶火烧、菜食等供品。随着三炷香冉冉升起青烟,母亲虔诚地跪地祈祷,请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室外也响起一阵鞭炮声。据说当天晚上子时,天下的灶王爷要到天庭参加年度的七天大会,汇报各家一年来的家事情况。玉皇大帝则根据汇集的信息对各家进行考核和奖惩。不过,灶王上天如何汇报,是否有像人间那样“吃人家口软”的贪赃枉法营私舞弊行为,却不得而知。敬过灶王,一家人便喝着稀饭,吃着以红糖为馅的火烧,浓浓的糖汁顺着口角流下,初尝着过年的甜头。
听老人们说,灶王爷上天的交通工具是毛驴,在夜半时分,一声毛驴的铃铛响起,灶王便启程了。初一五更时,叮铃一声,便是灶王归来的信号。我曾经几次熬眼等到半夜,仄耳细听,也没有听见过铃响。难道我家灶王的毛驴没有戴铃铛?
此后,各家都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准备日程。从腊月二十三到三十都是通用的吉日,办婚事特别多。零星的鞭炮声伴着孩子们的欢笑声不时响起。家家打扫卫生,拆洗衣服,换上新窗纸,贴上红窗花。母亲每天夜里都要坐到半夜,赶缝一家人的新衣新鞋。
腊月二十六、七,家里一般都要把萝卜切成小方片,煮熟后泡在大盆里,以备春节间熬菜吃。生产队里每年都要杀两头猪,按人分肉。余下的可以再买,一般三、五毛钱一斤。队里还要按人分菜,没有的菜比如莲藕、海带、黄花菜、木耳等,人们纷纷进城购买。大人们常说:“能穷一年,不穷一节”。所以,都要尽可能地做到食材丰富。
蒸年馍是家里的一项大活儿,一般都需要两三个人,有的人家还互相帮忙。头天晚上要先做一锅小豆、绿豆、豌豆、柿饼等合成的豆馅,然后开始用酵母发面。面基发好后,接入大团的面坯,按在一个小缸中,放在煤火台上利用余温让继续发酵。晚上,母亲还要起来两次转缸,以保持温度平衡。第二天,面坯膨胀到满缸,再加上面粉和碱面反复揉压。那时,家里的小麦面并不多,都要往面坯里加上2、3成左右的白玉米面。不过,加玉米面的“白馍”也很好吃,特别是放几天后,凉馍吃起来酥甜可口。蒸年馍一般都需要快一天,我也参于烧火和揉面。上初中学过《化学》后,当面坯中的碱面放多了蒸馍发黄时,我就利用“酸碱中和”原理,往馍上洒层醋水,颜色就变白了,有效地减少了次品,深得大人夸奖。天快黑时,床上或桌上展开的苇席上,就堆满了一大堆打上桃红点的圆馍、花馍、长糕、小糕等成品。待晾凉后,装入瓮和缸中备用。那时,我村没有大米,春节的主食就是饺子和蒸馍。
年三十,迎春的大剧拉开了帷幕。上午,大队给军烈属家里贴春联。锣鼓乐队开道,大队干部手捧红春联,穿遍大街小巷到军烈属家送慰问品,贴春联。下午,家家户户也都贴上了红彤彤的春联,屋里也贴上几张崭新的年画,整个村庄笼罩着一派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由于初一这天不能往外倒垃圾,不能从水井打水,所以主妇们把垃圾都腾扫得非常干净,男人们则连续几次去担水,把家里的水缸存得满满的。
除夕在人们的期盼中款款地踱步而来。每家的大门基本都开着,街门前横拦一根棍子,以防邪祟入门。——那时候不需要防坏人。院里的玉帝、土地爷、门神爷的壁龛中贴上了黄纸写的牌位,牌位前燃起了红蜡烛,香炉中插上了三炷香。待敬过祖宗和天地神灵,便是燃放鞭炮。先放三个大炮,然后开始放鞭。像一场战争一样,骤然间爆炸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鞭炮的浓烟徐徐地飘向黛色的天空,或缓缓地缭绕在如盖大树的枝丫中。
这时候,不管是晴天,还是刮风下雪,都成了孩子们最劳累、最兴奋的时刻。我们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像游击队一样,哪里有鞭炮声,就往哪里跑。在这家捡完残鞭,立刻又跑向下一家。有时还没有跑到那一家,近处又响起了鞭炮声,随即又急转身跑了回来。即使在雪地里摔倒了,立即爬起来带着满身雪又跑,生怕落在别人后边。在每一家,借着门神壁龛中蜡烛的微弱光亮,在烟火的笼罩下,紧张地在地上摸抢着没有爆炸的小鞭炮。有时候,没有放完的鞭在头上炸响,有时候刚抢到的炮又在手中爆炸,我们就揉揉发疼的头,搓搓发麻的手,立即又投入战斗,没有一个小伙伴中途退出火线。就这样,在半个村里跑到小半夜,随着鞭炮声渐渐零落,我们才停了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战利品”,一边互相对比多少,一边又开始做游戏。小炮有捻的,就用香头点燃,啪啪声不断。没有捻的,就把小炮从中间掰开,两两相对地近距离放在地上比赛。点燃一个,小炮里的黑炸药变作火星喷射到对面的那个,就像两挺对射的机枪,看谁的先停火谁就算败阵。有时候摆一圈的半截小炮喷射着,煞是好看。这时候,我们的心里没有风雪酷寒,只有难以抑制的兴趣、热情和激奋。淡淡的硝磷气味,与煮肉的香味、饺子的香味,混合成特殊的除夕味道,使古老的乡村深深地陶醉在欢乐的氛围中。
夜深了,在大人的再三召唤声中,我们兴犹未尽地回到家中。但是,大人小孩都不能睡觉,要“熬百岁”。—— 睡得越晚象征寿命越长。在堂屋里,放一个铁铸的火盆,讲究点的家庭将预备好的柏木干材烧起火来,没有柏木的就用玉米芯或秕谷作燃材。一家人围坐在火盆周围,谈论家事,回忆过往,计划来年,对孩子们讲一些古老的故事。融融的火盆,浓浓的亲情,把一家人的和谐和希望,坚实地奠基在这岁末年初交替之时。
酣睡不久,晨曦已露,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又陆续响了起来。我睡眼惺忪地随着大人立即起床,洗漱过后,母亲将昨晚包好的饺子煮好,然后焚香献祖敬神,父亲和我负责放鞭炮。我第一次放炮时,在父亲的指导下拿着大炮点燃炮捻,结果没有扔出就爆炸了,将手崩的疼了两天。放完自家的鞭炮,我便又像昨晚一样加入到抢拾残鞭的“游击队”中。
部分老人往往不能上街看表演,因为拜年活动开始了。家族中的长辈家里,堂屋正中挂着家谱中堂(平时是卷着的),中间放一张八仙桌,两边各一把太师椅。桌前地上铺一张芦苇席。晚辈的年轻人三五结群地去给长辈跪地作揖拜年。长辈则给晚辈发压岁钱,大都是一毛至五毛,超五毛的已属大款。一圈跑下来,口袋里也都微微地鼓了起来。
这天,最不受孩子们欢迎的就是“请新媳妇”,就是本家上年娶回来的媳妇,初一的中午都要请吃一遍,也是让新过门的媳妇认识一下本家的门。我们的家族有十来家,每年基本都有娶亲的。这十来家都在这个中午“请”,时间上非常紧张。每家都要做八至十道菜,凉热各半。因为清贫,热菜基本是都是“垫碗”,即碗下半部是熬白菜,上半碗则是肉、丸子、鸡蛋、豆腐等,反正客人也吃不到下面的。主妇们早早地把菜做好,用空碗扣上以保温。然后都要到“新媳妇”家里去邀请。快到中午时分,婆母领着新媳妇按先后次序挨号上门。由于这么多家,坐下来也就是动几下筷子的事,但主妇们做菜却一点不能马虎,以免给新媳妇留下“不如别家”的印象。挨在后面的家可能错过中午了还轮不到,还要动态的去催请几次。我与妹妹看着一年来都没有吃过的满桌子菜,垂涎欲滴却不能吃,怨声载“心”。一直盼到她们来了,只得藏在卧室的门帘后边(那时都没有房门),透过缝隙一边偷偷看,一边为她们光顾说话、而不太吃菜感到奇怪。
初二开始走亲戚。这天都是回娘家,拿的是大礼。所谓“大礼”,就是二十个蒸馍(回来时还要剩几个作回礼),一条礼肉,放在用柳枝编成、黑红两色漆油成的圆斗篮里。有的是新婚夫妻,有的是带着几个孩子,络绎不绝地行走在大路和田间小道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纵横交错来来往往的走亲行人。极少的家里有牛车,则将苇席在车上扎成圆棚,借队里的牛拉车前往。以前,每年都要下几场大雪。有时下雪形成溜冰,人们虽然小心翼翼地彳亍前行,但仍有不少人在路上滑倒,篮子里的圆蒸馍滚了一地。他们笑哈哈地拾起馍来仍是干干净净,新衣服也洁净如初。初三到初五,甚至于初六、七,依次是去舅家、姑家、姨家等亲戚。这些亲戚家拿的都是“小礼”,就是点心、汤圆、罐头之类的礼品即可。但那时一般都是一天专门去一个亲家,而且都要招待吃饭,亲戚们喜气洋洋地拉家常,续亲情。不像现在春节走亲戚像送快递一样,开着车一晌去多家,放下礼物就走。—— 现在是礼重情轻,过去是礼轻情浓。
无论是跟着大人们去走亲戚,还是在家招待亲戚,我们都是饕餮美食,挣压岁钱。亲戚往来结束后,把自己的压岁钱数清楚,留一点以买小摔炮、糖旦之类的东西,其余的都上缴给大人,作为自己一段时间内的“专用基金”。—— 也就三五块钱。在意识中压岁钱是自己“挣”来的,而不知是大人拿钱换来的。以至于有一次我对母亲立志说:“长大后我要挣更多的压岁钱让你花。”
过了初五,人们仍处于节日的氛围中。开始去地里劳动也都是晚去早归,干些轻活。年馍一般都还没有吃完,到了初九是“添仓”,就是再蒸一些馍,加到瓮或缸中,寓意“仓廪实”,预示今年丰收。这些馍一般都要吃到元宵节。
光阴荏苒,沧桑巨变。几十年春水东去,故乡焕发了新颜。楼房成排,别墅高立,绿树成荫的故乡成了整齐划一的方格子建筑群,再看不到一颗树木。今年大年初一下午,我回去位于环城路边的故乡一趟,除了大部分家的大门上贴着对联标示着春节外,很多家庭都是门闭院空,他们都是年三十从城里回来贴了春联就返了回去。不但今年防控疫情是这样,而且这些年基本大同小异。大街冷冷清清,仅有几个老人坐在墙外打麻将或嗮太阳,三五个小孩在玩耍。曾亲切地唤我乳名的邻居老人都不见了,偶尔出来个年轻人,也都是生面孔。以前过年的那种红火景象,已经荡然无存。
我站在村边的盘溪河畔望着崭新而陌生的故乡,微闭双眸,良久,良久。在这一片哺育我的土地上,百般呵护我成长的父亲母亲,热烈、热闹的“过年”氛围和浓烈的乡邻亲情,亲切地唤我乳名的老人和发小,满村的参天大树及其掩映下那参差不齐的土墙瓦房,宽宽窄窄的土路土街,村边上油绿旺盛的麦田和棋盘般的菜畦,浅浅的泛青鹅卵石河床里欢快地唱着小曲的清澈河水,等等,都哪里去了?清晰与模糊的交迭中,一个个久远的片段慢慢地在我的眼前显现又隐去,仿佛蒙太奇式地幻化成了一轴长长地、发黄了的淡淡水墨画,像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一样,卷藏进了我的心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