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65
遣愁
归计万千都作罢,只有归心不羁马。青天大道出偏难,日夜长江思不舍。干愁顽愁古所闻,今我此愁愁而哑。口不能言书不尽,万斛胸中时上下。恍疑鬼怪据肝肠,绝似城狐鼠藏社。鲠喉欲吐终未能,扪舌徒存何为。一叹窃比渊明琴,琴上无声知趣寡。不平物犹得其鸣,独我忧心诗莫写。诗成喋喋尽多言,譬痒隔靴搔亦假。
【笺说】
此首诗作于1940年钱锺书先生于湘西蓝田师范学院时。
《遣愁》,就是排遣愁思。此题,前人已有作,如杜甫就有《遣愁》一诗,为五言律诗。
钱先生此诗为七言古诗,笔墨恣肆,极尽摹拟之妙。所写之愁,乃因寄居湘西,归沪不得而起,但又因老父之命,难以决绝回沪,固有此诗,书写此种难言、难写、欲吐不能的愁思。
此诗原录在《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二册第238页眉,题为《遣闷》,仅其十一、十二句作“但觉鲠喉吐无用,未知舌在何为者”,十六句作“岂识吾忧诗莫写”,其馀均同今《槐聚诗存》。比对起来,还是后改者为佳,诗题也改得更准确。
归计万千都作罢,只有归心不羁马。
首句写,万千种回沪的计划,最终都放弃。
“归计”,回家计划;唐曹邺《送厉图南下第归澧州》:“当春人尽归,我独无归计。”这里指钱先生回沪的计划。
“作罢”,此为放弃之义;《太平广记》卷第八十八《异僧二》:“原来的预谋只好作罢。钱先生用“作罢”,就是无奈地放弃了“归计万千”。
第二句接着第一句说,只有归家的心像一匹没有笼头的马,难以约束。
“不羁马”,意谓难以约束的马;“羁”,本义为马笼头,“不羁马”,就是没带上马笼头,马就不受约束,所以有此义;黄庭坚(一作苏轼诗)《和高仲本喜相见》:“有子才如不羁马,知君心似后凋松。”
青天大道出偏难,日夜长江思不舍。
第三句说,大道如青天,我要走出去却偏偏艰难。
此句显然化用李白《行路难》诗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钱先生早就说湘西蓝田是“偏教囚我乱山深”(《夜坐》),故有此哀怨。
第四句是糅合了徐干《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与《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两意成一句:归心之思如长江流水,日夜不停。
以上四句构成此诗的第一层意思,写钱先生的“归计”无望,“归心”难舍。
干愁顽愁古所闻,今我此愁愁而哑。
从第五句开始,钱先生倾述自己的莫名之愁。第五句写,自古听到过干愁、顽愁的说法。
此句中的“干愁”,即没来由的愁闷;语出韩愈《感春四首》:“干愁漫解坐自累,与众异趣谁相亲?”王安石《即席次韵微之泛舟》亦有此词:“悠悠兴废皆如此,赖付干愁酒一杯。”所以称愁为“干愁”,揣测当是,古人以酒浇愁,酒湿,愁干,故可以“湿酒”浇“干愁”也。
而钱先生所说“古所闻”的“顽愁”,则语出宋张耒《看花》:“经营美景还诗匠,倾扫顽愁赖酒军。”形容愁的顽固,难以去除。
第五句说了从古人听到的“干愁”、“顽愁”,第六句则写到自己的愁:现在我的这愁,却是个“哑巴”愁。
所谓“愁而哑”,是说这个愁,说不出话,是个哑巴愁。说“愁而哑”,是把“愁”拟人化了,很生动,实质是说钱先生不能为此愁命名,即下一句所说“口不能言”。钱先生既然说“愁而哑”,我们就借机称此愁为“哑愁”吧。
口不能言书不尽,万斛胸中时上下。
第七句接着描写此“哑愁”:口不能说出来,写也不能全写出来。
“口不能言”,此语似出苏轼《和钱安道寄惠建茶》:“口不能言心自省。”《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二册98页称此句:“山谷《茶词》本此,似尚未有人拈出。”指的是《茶词》的:“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书不尽”,写不出全部意蕴;语出《易·系辞上》:“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
人确实有“口不能言”与“书不尽意”的知识、经验、意象,钱钟书先生《管锥编》第二册455页曾引佛家言论来说明:《五灯会元》卷一六慧林怀深章次:“僧问:'知有,道不得时如何?’师曰:'哑子吃蜜。’”可见,“哑愁”就如哑子吃蜜,嘴里知道甜,却说不出来。钱锺书先生也评论《易·系辞上》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说,此说法“最切事入情。道、释二氏以书与言指不能尽,乃欲并书与言而尽废之似斩首以疗头风矣。”(同上458页)
第八句描写,此愁沉重,重如万斛,横亘胸中,时上时下。
“万斛”,极言容量之多;古代以十斗为一斛,南宋末年改为五斗为一斛。用“万斛”来形容愁,见于苏轼的《和沈立之留别二首》:“试问愁来别几许,春江万斛若为量。”
用“万斛”写愁,真是诗人高明,使无形无质的愁,有了体积,有了重量。不但有重量,还很活跃——“时上下”,这愁可不得了!
恍疑鬼怪据肝肠,绝似城狐鼠藏社。
第九句第十句,实是接着“胸中时上下”来写此愁在胸中的状态。第九句写,恍惚怀疑此“哑愁”占据着自己的肝肠。
“鬼怪据肝肠”的意象,似乎出自龚自珍《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铨次得十五首》的诗句:“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当然有了变化,龚自珍写的是“灵鬼”,盘踞肝肠,固其宜;钱先生这里的是“鬼怪”,占据肝肠,则非其宜,得逐其出肝肠之外。
第十句描写此“哑愁”占据肝肠,非常像城狐社鼠般在隐藏。
“城狐”,指城墙洞中的狐狸;“鼠藏社”,指藏在社坛(土地庙)里的老鼠。“城狐社鼠”,语出《晋书·谢鲲传》:“及(王)敦将为逆,谓鲲曰:'刘隗奸邪,将危社稷。吾欲除君侧之恶,匡主济时,何如?’对曰:'隗诚始祸,然城狐社鼠也。’”谢鲲是说,城狐社鼠,有所凭据,要消灭和驱逐它们,非常不容易。古来有说法,“城狐不灌,社鼠不熏”(宋洪迈《容斋四笔·城狐社鼠》),就是火攻不得,水淹不得,殃及无辜,难以措手。钱先生用此“城狐社鼠”来比喻自己的“哑愁”隐藏的很深,难以“遣愁”。
从第五句到第十句,写自己的愁的具体状态:“愁而哑”、不可言说、万斛沉重、亘胸上下、如鬼如怪、占据肝肠、难以祛除。
鲠喉欲吐终未能,扪舌徒存何为者。
第十一句说,这“哑愁”如骨鲠在喉,要吐出来,始终未做到。
句中的“鲠喉”,就是“骨鲠在喉”之省,意谓鱼骨头卡在喉咙里,非常难受;形容心中里有话,说不出来;“鲠”,汉许慎《说文解字》曰:“鲠,食骨留咽中也。”清代段玉裁作注曰:“字从鱼,谓留咽者鱼骨较多也。”这是形容,骨鲠在喉,欲吐不能;有愁在胸,口不能言。
第十二句说,摸摸舌头还在,只是白白存在,它是做什么用的呢?
“扪舌”,以手探舌;语出《诗·大雅·抑》:“莫扪朕舌。”
“徒存”,意谓空存、白存,没什么用;此指舌头还在,但说不清这“哑愁”,舌头白长了。
“何为者”,就是做什么的意思;在这里是指舌头说不清“哑愁”,那它是做什么的?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此句埋怨自己的舌头,未免有趣而滑稽,实际是钱先生自己埋怨自己而已。
一叹窃比渊明琴,琴上无声知趣寡。
第十三句说,叹息一声,暗地里把自己比作陶渊明,弹奏着无弦琴。
“渊明琴”,就是无弦琴,无声琴;典出梁萧统《昭明太子集·陶靖节传》载,“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喝舒服了),则抚琴以寄其意。”
第十四句说,无弦琴的琴上,发不出琴声,人们听来很少有兴趣。
“趣寡”,就是兴味少,趣味少,没有兴致;韦应物《端居感怀》:“暄凉同寡趣,朗晦俱无理。”
钱先生这两句是借用陶渊明弹奏无弦琴,人们听来没有声音,引不起兴致;而自己说不清自己的“愁”,也是无声无臭,别人也是同样不理解。
不平物犹得其鸣,独我忧心诗莫写。
第十五、十六两句说,物不平还能发出他自己的声音,只有我的愁心,诗也描绘不出来。
第十五句的“物不平”这句话,出自韩愈《送孟东野序》:“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此意,钱先生认为即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所阐发的“发愤”著书之说,并说“撰述每出于侘傺困穷,抒情言志尤甚,汉以来之所共谈。”(《管锥编》第三册936页)
以上第十一到第十六句,是此诗的第三层,钱先生感叹自己难以表达和写出自己心中的“忧心”,也就是那“哑愁”。
诗成喋喋尽多言,譬痒隔靴搔亦假。
尾二句是第四层意思,是说此诗并未写清楚这“哑愁”。第十七句说,诗写成了,尽是些唠唠叨叨,多馀的话语。
“喋喋”,就是唠叨多言,语不及义;王安石《再用前韵寄蔡天启》:“贤愚有定分,咄汝无喋喋。”
第十八句说,自己的这首诗,就如“隔靴搔痒”,也不能描写出真相。
“隔靴搔痒”,常用来比喻说话、作文不中肯、不贴切、没有抓住要害。此语出《五灯会元·保福展禅师法嗣·康山契稳禅师》:“﹝康山契稳禅师﹞曰:'恁么则识性无根去也?’师曰:'隔靴搔痒。’”宋代的严羽在《沧浪诗语·诗法》中谈到作诗时说:“意贵透澈,不可隔靴搔痒。”按严羽的意思,隔靴搔痒的诗,就是写得不“透澈”,没有穷形尽像。
那么,是钱先生不会描摹,才力不够吗?非也!先生是要写一种莫名的、难说、难写的“哑愁”,试问,如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还是“哑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