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颙  学髓

此天之所以与我者也。生时一物不曾带来,惟是此来;死时一物不能带去,惟是此去。故学人终日孜孜,惟事此为人生第一要务。动作食息,造次颠沛,一注乎此而深造之,以求自得,居安资深,左右逢原。安此,谓之安身;立此,谓之立命。

目赖此而明,耳赖此而聪,足赖此而重,手赖此而恭。四端五常,三百三千,经纶参赞,赖此以为本。本苟不立,徒以意见拟议,徇迹摹彷,则“袭”之与“集”、“行”之与“由”,毫厘之分,天渊之谬。

形骸有少有壮,有老有死,而此一点灵原,无少无壮,无老无死,塞天地,贯古今,无须臾之或息。会得此,天地我立,万化我出,千圣皆比肩,古今一旦暮。

问:“此不过一己之灵原,何以塞天地,贯古今?”曰:“通天地万物、上下古今,皆此灵原之实际也。非此灵原,无以见天地万物、上下古今;非天地万物、上下古今,亦无以见此灵原。是以语大语小,莫载莫破。”

人人具有此灵原,良知良能,随感而应。日用不知,遂失其正,骑驴觅驴,是以谓之百姓。学之如何?亦惟求日用之所不知者而知之耳。曰:“知后何如?”曰:“知后则返于无知。”未达。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知体本全,不全不足以为知。仁者见之以为仁,知者见之以为知,见相一立,执着未化,终属半镜。一内外,融微显。已应非后,未应非先。活泼泼地,本自周圆。有所起伏,自窒大全。

无声无臭,不睹不闻。虚而灵,寂而神,量无不包,明无不烛,顺应无不咸宜。若无故起念,便是无风兴波。即所起皆善,发而为言,见而为行,可则可法,事业烜卓,百世尸祝,究非行所无事。有为之为,君子不与也。

无念之念,乃为正念,至一无二,不与物对。此之谓止,此之谓至善。念起,而后有理欲之分,善与恶对,是与非对,正与邪对,人禽之关,于是乎判。所贵乎学者,在慎几微之发,严理欲之辨。存理克欲,克而又克,以至于无欲之可克;存而又存,以至于无理之可存。欲理两忘,纤念不起,犹镜之照,不迎不随。夫是之谓绝学,夫是之谓大德敦化。

问:“迁转由境,远而不见,安有迁转?”曰:“若要不见,除非世上无境,自己无目。学问之道,正要遇境征心。心起即境起,境在即心在。心境浑融,方是实际。”境,不止于声色货利。凡人情之逆顺,世路之夷险,穷通得丧,毁誉寿夭,皆境也。一有所动,皆欲也。自歧自离,愈趋愈远。不远而复,足称大勇。

当下便是不学不虑,无思无为。一用安排,即成乖违,是自梏真趣,自死生机。哀莫大于心死,而形死次之。顺此生机,方是活人。日充月著,完其分量,方是人中之人。立人、达人,转相觉导,由一人以至于千万人,由一方以至于千万方,使生机在在流贯,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问:“得力之要。”曰:“其静乎。”曰:“学须该动静,偏静,恐流于禅。”曰:“学固该动静,而动则必本于静。动之无妄,由于静之能纯;静而不纯,安保动而不妄。昔罗旴(xū)江揭‘万物一体’之旨,门人谓‘如此恐流于兼爱’,罗曰:‘子恐乎,吾亦恐也。心尚残忍,恐无爱之可流。’今吾辈思虑纷拏,亦恐无静之可流。”

新建论“动静合一”,此盖就已成言。方学之始,便欲动静合一,犹未驯之鹰,辄欲其去来如意,鲜不扬矣。即新建之盛德大业,亦得力于龙场之三载静坐,静何可忽也。

然则程必以香,何也?曰:“鄙怀俗度,对香便别,限之一炷,以维坐性,亦犹猢狲之树,狂牛之栓耳。”曰:“每日三坐,不亦多乎?”曰:“吾人自少至长,全副精神俱用在外,每日动多于静。今欲追复元始,须且矫偏救弊,静多于动,庶有入机。三度之坐,盖为有事不得坐,及无坐性者立。若夜能持久,则不在此限。”

水澄则珠自现,心澄则性自朗。故必以静坐为基,三炷为程,斋戒为功夫,虚明寂定为本面。静而虚明寂定,是谓未发之中;动而虚明寂定,是谓中节之和。时时返观,时时体验。一时如此,便是一时的圣人;一日如此,便是一日的圣人;一月如此,便是一月的圣人;终其身常常如此,缉熙不断,则全是圣人,与天为一矣。斋者,齐也,所以齐其不齐也。或静或动,觉有一念之不如此,便是不齐,即齐之使齐。戒者,防非止恶,肃然警愓之谓也。终日乾乾,保摄乎此而已矣。此外种种才技,凡可以震世耀俗,而垂休声于无穷者,皆役此戕此之贼也,夫我则不暇。

问:“虚明寂定之景若何?”曰:“即此是景,更有何景。虚若太空,明若秋月,寂若夜半,定若山岳,则几矣。然亦就景言景耳。若着于景,则必认识神为本面,障缘益甚,本觉益昧。”

问:“醒时注意本真,亦觉有此趣,梦里未免散乱,奈何?”曰:“梦里散乱,还是醒不凝一;醒果凝一,自然无梦,即梦亦不至散乱。”

寐时漫无主张,死时又将何如?寐为小死,死为大死,不能了小死,何以了大死。故必醒如此,寐亦如此,生如此,自然死亦如此矣。存顺没宁,是善吾生者,正所以善吾死也。

岁月易过,富贵如电。吾身尚非吾有,身以外何者是吾之有?须及时自策自励,自作主宰,屏缘涤虑,独觑本真。毋出入,毋动摇,毋昏昧,毋倚落。

湛湛澄澄,内外无物。往复无际,动静一原。含众妙而有余,超言思而迥出。此一念万年之真面目也。至此,则无圣凡可言,无生死可了。先觉之觉后觉,觉此也;六经之经后世,经此也;大学之致知,致此也;中庸之慎独,慎此也;论语之时学习,学习乎此也;孟子之必有事,有事乎此也。以至濂溪之立极、程门之识仁、朱之主敬穷理、陆之先立乎其大、阳明之良、甘泉之认,无非恢复乎此也。外此而言学,即博尽羲皇以来所有之籍,是名玩物;著述积案充栋,是名丧志。总之,为天刑之民。噫!弊也久矣。

问:“心何以有出入?”曰:“心无出入,有出有入者,妄也。须令内缘不出,外缘不入,不为穷通、得丧、毁誉、生死所动摇,时振时惺,不使懈惰因循生昏昧,不倚见闻觉知,不落方所思想,始可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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