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城北:从知性认识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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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这里我想讲讲“从知性认识京剧”这个话题。为什么这样讲呢?在2002前后的几年间,我曾三次到上海拜访王元化先生,向他讨教。当时谈到京剧,他似乎无心地提到:“京剧在知性问题上,似乎还缺课……”可惜我当时根本没入心,认为即使这判断是精辟的,也无需我去考虑。后来,关于“知性”我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飞跃过程中,客观上存在一个螺旋式由低向高不同的发展阶段。长期以来,我们都把知性思维与理性思维混为一谈。知性思维就其超越感性的具体而言,跟理性似乎颇有一致之处;但在其把握对象方式、过程以及所涉及的范围、层面上,却又明显不同于狭义的理性。正确地界定知性思维,是把握理性思维不可或缺的方面。那么知性思维究竟是什么?知性思维事实上是一个由多重要素构成的复杂的统一体。

  这段哲学话语的论述让我欣喜若狂。文字很清晰准确,问题也说得很明白。梨园也许接触不到这些论述,但其中的道理却应该普遍存在于梨园之中。演员们如何学戏,如何演戏,如何继承,如何革新……这些都可以从“知性”上做些探求。

  本是多事之秋,但人们偏偏静得下心来琢磨京戏,给表演艺术铺垫下了一个厚实的底盘

  十多年前写作《京剧与中国文化》时,我曾认真读过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梨园史料。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中国京剧院工作时,我更从一些老演员的嘴里听说过许多三十年代梨园的“遗闻轶事”。它们虽属道听途说,却比习见的正史更具启迪人的力量。

  比如说,都承认余叔岩的唱腔来源于谭派又高于谭派,成为公认的谭派传人,那他又是怎么唱成这样的呢?今天的音乐工作者,可以通过分析比对,做出种种的结论。可在演员堆儿里,流行的是另一些意思含混的名词或词组。诸如“中锋嗓子提溜劲”啦,“三级韵”啦,“大三才”与“小三才”啦。戏曲学院也有专教唱腔课的老师,可要真想弄明白这些问题,您得到学院外边的九十五岁高龄的刘曾复老先生那里请教。刘先生早年在清华大学就读,后来一辈子从事医学工作,只不过当年与余叔岩的合作伙伴王荣山先生处得很好,许多问题就有第一手的资料。向他请教,他从不跟你说理论,而是要你站起来一起与他“发音咬字”,跟你一起研究气息如何“转回去”再如何“转出来”——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加深探索。

  再比如,王瑶卿先生曾有一个叫“一字评”的说法:即“梅兰芳的样儿”、“程砚秋的唱儿”、“尚小云的棒”与“荀慧生的浪”,借以分别指出四大名旦各自的艺术特征。用一个字说明他们四位各自的不同,当然不可能尽善尽美,但有了这四个字,却又从某种意义上以一当十,比洋洋万言还要尽意。其中关于梅兰芳的那句到了五十年代,就又有所发展,“样儿”变成了“XIANG”这么个音,可以是站相的“相”,可以是音像的“像”,还可以是“意象”的“象”了。说它字少偏颇,可以;说它引申开来博大精深,同样也符合事实。

  更比如,齐如山先生曾总结国剧基本大法为四个短语:“有声必歌,无动不舞,不许写实,不许真器物上台。”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换了理论上的分析,洋洋洒洒千言万语,也未必有这十多个字简单明了。

  纵观上世纪三十年代,本来处在战争状态,社会秩序很成问题,按道理说,京戏的发展应该大成问题。可事实偏偏不是这样。演员们充分利用时间的“田边地角”(指零碎而言),天才地创造了许多有利于发展的说法与做法。比如从1932年元月1日开始,报章上就满是程砚秋的消息:先是改名,把原来的“艳秋”改成“砚秋”;随后公布自己远赴欧洲考察戏剧的消息,并把自己的考虑写成文章《一封留别书》,向北平市民告别;再随后,就是各方面的朋友欢宴程砚秋送别……程砚秋走了一年半,归来后因与敌伪发生矛盾,躲避到西郊一段时间,后终于重新回到艺术中来,把精心打磨的新戏《锁麟囊》带到上海首演。这个时期,其他艺人都在正常唱戏,他们需要养家糊口,北平市民也需要这些实实在在的娱乐。这当中,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从知性的角度讲,充满了大量可供研究的事例。如果我们花费足够的心血与精力,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沙里淘金,然后升华出我们需要的东西,那么京剧史中的三十年代部分或许就需要改写了。

  上世纪三十年代本来是多事之秋,但北京的演员与观众,偏偏静得下心来,一点一滴地琢磨京戏,由外至内,再由内至外,这样反复巡回,多方位多视角地研究,终于给外在的表演艺术铺垫下了一个厚实的底盘。那个年代之所以能够形成京剧的第一次高潮,其原因或许就在于此吧。

  世界在变化,生活亦多元。汽车代表了城市的发展,京剧也随之得到发展

  我曾经比拟道:如果把京城说成是一个油漆彩画无比美丽的盘子,那么京剧就是盘中一粒芳香的水果。水果也是有许多粒的,究竟哪粒挨着哪粒才更合适,水果与盘子之间应该是种什么关系,这是学问。振兴京剧是应该先从盘子做起的,盘子做合适了,再依次摆进相应的水果。也只有这样做到了位,盘子与水果才能“双活”。说起城市的发展,最有代表性的是汽车。这里我讲几则与梨园有关的实例:

  在上世纪之初,谭鑫培每晚乘坐骡车,穿经前门大街那高耸的土路,附近的店铺里便伸出众多的头,仰视并猜测着谭老板今晚在哪个园子演出。谭老板那辆有着十三个小玻璃窗户的骡车,也被戏迷们誉为“十三太保”。

  到了三十年代,除了梅兰芳之外,尚小云也有了私家汽车,他乘坐着进入大栅栏,去支持上海周信芳在广德楼的演出。戏迷听着他汽车与众不同的喇叭声音,于是平时捧场的人也兼带捧起周来(此消息来自袁世海的口述)。张伯驹为了庆祝自己的寿诞,曾精心策划了一场堂会《空城计》,杨小楼慨然应允了配演马谡,这让张伯驹大为感激,事后赠送杨汽车一部。

  五十年代,马连良习惯在有戏当天的午饭之后步行出外,到王府大街的清华池澡堂洗澡。他先在大池子里把身体泡热,然后在蒸腾的水汽中喊两嗓子,这正是澡堂空闲之时,但也经常从池子对面有人搭话:“我说喊嗓子的那位——听您的嗓音,还挺像马连良呢?”马连良听了,含笑不语。随后他会到单间浴室背熟今晚的戏词,最后才慢悠悠穿好衣服出来。在清华池澡堂门口,自己的私家汽车早就等待在那里。马连良上车直奔剧场,随即进入后台,逐屋去检查演员们是否做到了“三白”……

  时至今日,私家汽车在演员中大量普及,如果去一个停车场过少的地方演出,恐怕剧务第一项任务是解决停车场地。回忆往昔,萧长华老先生由住家的宣武区去颐和园给慈禧唱戏时,总是走去又走回的。今天即使住在西直门的演员,也不可能“腿儿”着(步行)去颐和园演出啦。

  由此可知,环境的发展对京剧的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我曾在中国京剧院工作过十五年,我感到不能把京剧孤立在城市之外:京剧只是城市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处处受城市整体所左右。以往振兴京剧,往往是“就京剧谈京剧”,而事实是,京剧比城市小得多,尽管它能动性非常大,弄好了的话,就非常给京城添彩;但从大处看,城市的种种特性,又严格制约着京剧。

  我们看看生活中的实例:全聚德创造出的电炉烤鸭,现已推行到世界那些不许明火烧烤的国度;同仁堂决心把坐堂诊治再推进一步,不仅开自己的医院,还要在这样的医院中完成诊治的全过程……

  台湾的白先勇搞青春版昆曲,其中有很可取的好东西,也有认识根本错了的一面。他重新做服装,特点在女性“掐腰”,这恰恰是错的。京昆不是自然主义的艺术,旦行不靠腰肢去动人,靠的是水袖、指法、圆场。还有杭州小百花越剧团的自己造剧场,以及口号“游西湖、喝龙井、看小百花”,与北京的口号(游长城、逛故宫、吃全聚德)极其相似,有口号与没口号是不一样的。导演郭晓男对剧场的追求,表演区很多,甚至观众头上都有,这是属于导演的剧场。在北京的中国京剧院拆除了刚建好没几年的新院部,原地盖起梅兰芳大剧院,顶上多少层是写字楼,院部易地重建,底层是扬州驻京办事处;而剧院抽出一层,建了一个非常惬意的演出场所……

  世界在变化,生活亦多元。各种情况都在出现,允许有各种尝试与各种路子。

  演员章子怡曾埋怨戏里的靴子重,但靴子重不是京剧的“镣铐”,而是京剧发展的“抓挠”

  距离梅兰芳逝世已半个世纪,京剧外部的城市环境已经变化太大。

  事实证明:一个城市的京剧要发展,首先需要这个城市要前进。比如说上海,前不久为尚长荣二十年来三部大戏的成功举行过研讨会,无疑这些戏都是非常动人的。但更让我感动的,是上海这个城市的巨大变迁。我抽空到浦东跑了跑,还看了老城区中的“新天地”;实地看了浦西的南京东路与西路,连同延伸到浦东的那条大马路,这一条横干线大幅度改变了旧时高低的旧格局。

  现在,经常会有根据本城新建的剧场“量体裁衣”的做法。前几年,上海人民广场建了超大的上海大剧院,于是就邀请了北京诸多京剧名家参与演出《大唐贵妃》。如今北京的国家大剧院落成,于是就由北京京剧院出面,邀请中国京剧院与天津青年京剧团的主演一道参加了大型史诗京剧《赤壁》。至于创作方式,也经常采取“强强联手”的办法,从一开始就以打造容易在国际大赛中得奖的剧目。

  目前通过大剧场与大演出博得彩声的做法是很多的。这我不反对,但如果仅仅依靠它,似乎还远远不够。我提两点建议:一是采取“小”;二是注重“随意”。

  应该承认,京剧在未来还是属于小众的市场。所以未来的京剧也要围绕这个“小众”进行。不必动辄就搞巨资打造的大戏,搞些小戏同样也很好。京剧早期是承担老百姓婚丧嫁娶任务的,如果今后让它再承担起来,当然格调上要健康,形式上也要更活泼。目前北京有了三个超大级别的剧院,用盖一个大剧院的钱,差不多能盖十个小而古朴随意的小戏园子。为什么不在这样大的北京城中,让小戏园子星罗棋布起来?北四环外目前只有一个“北京剧院”,它实际只放电影,一共四个放映厅。可以仿效它,也盖几个结构特殊作用各异的建筑物,可以同时放电影、演京剧或举行讲座?占地不多,而文化的功能很大,三四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在一起,正好让它们互相汲取对方的益处,并生成新的“品种”。

  再说一说“随意”。目前的文艺作品多属于精心打造。这样做可以,但也不必拘泥于一途。文艺有很大“玩”的成分,因此“随意性”也应该是被承认的。允许大师“玩儿”,也允许老百姓“玩儿”。往往“玩儿”的当中能出“飞白”,能出想不到的绝佳效果。再说,由于未来世界是高速运转着的,所以未来艺术也应该配合着高速运转。一高速,成本降低了,价格也就相应降低,老百姓也就能玩得起了。

  四十年前,当我还是北京一名中学生时,目睹了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荣与李少春、袁世海、叶盛兰、杜近芳之间的友好对垒,那段时期被梨园认作是自己的第二次高潮。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前期,我担任中国京剧院的研究部主任,从众多老演员处打听到上世纪三十年代(京剧第一次高潮)诸多胜景,于是“十年三写梅兰芳”,出版了研究梅兰芳文化现象的三本著作(也被称作“梅兰芳三部曲”)。至今又过去了三十年,我与诸多珍爱京剧的人士,都在扪心自问:京剧的第三次高潮来到了么?

  京剧是中国文化的大项,目前对梅兰芳的研究还远没有完结,对几次高潮的评介也还没有做出最准确的界定。

  电影《梅兰芳》中有这样的台词:说梅先生能有后来的成就,与他一贯坚持的孤独大有关系,与他身上扛着的纸枷锁大有关系。这样说是很正确的。其实其他艺术也是一样,也要孤独,也要纸枷锁,并且要自觉,要把孤独与枷锁着的人生视为幸福,视为命运的所托。

  我回忆起三十年前与袁先生一起写《京剧架子花与中国文化》一书的过程:每周谈话三次,每次两个半小时。他曾说出戏曲演员不要怕“镣铐”的话。更具体的解释就是:戏曲演员手里得有抓挠!“镣铐”者,“抓挠”也!与纸枷锁大都是一个意思。没本事的演员怕镣铐,怕抓挠,更怕纸枷锁。而真正有志气有心胸的演员,则正好利用它们来做戏!袁先生当时给我讲述了他演出的三个穿蟒的人物——曹操、项羽与张定边。他们分穿三种颜色的蟒袍上场,于是他就用三种脚步把这三个人物的不同性格给“走”出来。

  记得章子怡曾在《梅兰芳》开幕式上埋怨戏里的靴子太重,以至让她都迈不开步。后来看电影,发现她的台步大体可以了。但距离花脸袁先生的要求还差得很远。袁先生对我说:“这靴子于我,诚然属于'镣铐’,可我习惯了它们,就反过来要能驾驭它,叫它为我服务。如果让我赤手空拳一个人上台,手里脚上一点'抓挠’也没有,那我还怎么塑造人物呢?回想我们幼年洗澡泡大池子,谁都是赤条条的,手里一点镣铐与抓挠都没有,那还怎么做戏呢?”

  三十年后重新想到这番话语,心中充盈着幸福。中国京剧的博大精深,袁先生的话语声音将永远伴随着我并充实着我,而在这语音之上,则又高高站立着梅兰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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