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辉华专栏】队长泽平伯

队长泽平伯

作者:万辉华

泽平伯死于肝癌,八十不到。那年,正逢春节,我踏着鞭竹的残屑,驱车返回故乡,为他守灵,送别这位昔日的生产队长。
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泽平伯在村子里是一位呼风唤雨的人物。
每天天刚蒙蒙亮,一阵尖利的哨声划过,随后“出工啦”的雷声滚过来,把人们在睡梦里炸醒,这雷公就是泽平伯,他天生一口宏亮而又有力的嗓音,天天一大早就在村子里开炸。
大人已经习惯了泽平伯的嗓门。我才七八岁,还是贪睡的年龄,天天在田里抱禾把,双腿被禾茬刺得伤痕累累,腰有些直不起来。可是,这双抢都是人与大自然赛跑,赶紧把早稻收割完毕,又赶紧把晚稻插下去。小孩子放暑假,既是为家庭挣工分的好时机,也是参与“双抢”劳动的锻炼时机,你累了想躲避是躲不过去的。再晚五分钟、十分钟,泽平伯会打将上门,把人从床上揪下来的。
我边下床,用水抹了一把脸,心里怀着对泽平伯的怨恨出了门,朝尚在白纱般淡雾的田野走去。早到的妇女已经弯腰蹶着肥臀在割禾把,屁股后面已躺倒了好大一片。
男人在把打禾机抬到田里,正在调试机器,上机油,试踏板,一场厮杀即将开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身泥水,一身臭汗收工时,月亮已经开始露脸了。泽平伯看到我们担的担谷,扛的扛着稻秆,满载而归,他才摘下草帽,到池塘里洗了洗脚,迈着有力的双脚,如得胜的将军班师回朝了。
我小时候害怕泽平伯,是有缘故的。
我家土改时划阶级成分,高祖、祖父都早已过逝,祖母年纪过大,奶奶就顶了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一遇批斗地富反坏右,我奶奶就成了挨斗的对象。
某年,我奶奶带我到菜地上去浇尿水,因她的双腿没有劲,我能挑半担尿水,奶奶担心我浇不均匀,她自己浇水,要我拔菜地上长的杂草,正巧带来一把砍刀,可以顺便砍些冬茅草做燃料。我看到菜地旁一棵高大的茶籽树,有几枝枯枝十分起眼,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如猴子般敏捷,立马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树,抡起砍刀把几根枯枝都砍了下来,奶奶则在地上喊我,“辉伢崽,小心呀,别掉下来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我踏着的一枝树杆开裂了,我被摔下来了,好在地上有一层草皮,又是弹下来的,人触地,皮破了,但是,没有伤到骨头。
这根被我踩得裂开的茶树枝,低垂着,似乎还有一层皮连着。我怕队里发现,就用砍刀率性把它砍了下来。
趁着夜色的渐暗,我把枯树枝和那跟新树枝都用冬茅草捆扎在一起,把它们背回家,放在屋后的地坪上晾晒。
不料,第二天傍晚,队里通知每家每户开紧急会议,把我奶奶也喊去了。我好奇还没有来得及做完家庭作业,也来到了百年老屋的家神堂里。
点起了一盏雪亮的汽灯。我奶奶被喝令站到家神屋的中央,队里的会计把我砍下来的那捆茶子树杆,不知什么时候从我家地坪里发现,什么时候搬到了这里,真令人莫名惊恐。
泽平伯这回却没有用他喊出工的炸雷声,还是比较平静地问,“四六娭毑,你把队里的茶籽树枝砍下来,这是破坏革命。”
奶奶低头不语。
泽平伯说,“如果不是革命群众眼睛雪亮,你看地主份子还是伺机搞破坏活动,一支茶籽树杆,一年要结几枚或十几枚果子,可以榨出许多油,支持革命建设,如今这杆树枝却活活地砍下来,这不是破坏革命吗?!”
我吓得双脚打颤,只想上前说,这树杆不是有意砍下来的,因为它……
可是我懦弱,不敢吱声。
泽平伯说,对于破坏革命的行为要予以处罚,罚他们家里出五元钱抵这枝只茶籽树杆。然后宣布散会。
我父母后来出了五元钱罚款。这五元钱,可是我家一个月的买油买盐买肥皂的开支。我父母后来知道祸是我惹的,要打我,还是奶奶拦阻了,说孩子爬树砍枯杆,人没有踩好,差点摔伤了,只要人好,退财折灾。
我在内心悄悄地恨了泽平伯好一阵。一是他批斗我奶奶,是冤枉了她,二是处罚太重了。
我也在内心暗恨是谁检举揭发了我那砍下来的新鲜茶籽树杆,后悔不应该把它弄回家,把它丢在外面,谁也不晓得是谁干的,还是舍不得这根树干晒下后,可以做柴草燃烧。
还有一件事也就是我对泽平伯的批斗会有了更深的印象。一个北风呼呼的冬天,人们都闲在家里猫冬。
忽然说,益明伯盗了队里的谷子,在外面躲了一阵,一回家,被民兵发现了,捆在队里的仓库,准备开他的批斗会。
这架势,于我还是第一回见到,队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从家里的火堂里被泽平伯“开会啦”的闷雷声,驱来了。
两个民兵把益明伯从仓库里押出来,胸前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偷盗公物犯”。
家神堂里的正中间的神龛上,已经没有祖宗的圣像了,上方悬挂着毛主席的标准大像。
有人在大屋里烧了一堆火。火的火亮和灰烬直窜向百年老屋灰暗的屋顶,有人在跺脚,怪这冬天太冷,似乎这火不够上身。
然而,益明伯如基督上十字架般,被两个民兵勒令,把两手大拇指夹在两片破开的树片中,他的脸上胡子拉渣,脸苍白,如过世的人脸,十分难看。随着泽平伯来到主持人席位,对益明伯大喝一声,“益郞倌,你偷了队里的种谷,你知罪?”
益明伯低着头,闭着双眼,一副死人的样子,不吱声。
民兵按耐不住,“他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有人用锤子敲打塞在两块木片中间的木塞,这时,益明伯死人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他豆大的汗滴渗出来了,他仍不承认。
随着锤子敲击的声音,人们不再跺脚,身上都在发热,益明伯却晕过去了。
泽平伯的母亲春娭毑说话了,“人又不是猴子,能这样折腾,这是造孽呀!”
还有几个年纪大的社员也看不下去,便说,不要再斗了,放他一条生路吧,他家里十几张嘴靠他养着,他死了,谁能养活他的一家人。
泽平伯见群众对于继续批斗益明伯的热情并不是那么积极,尤其是他老娘,八十几岁,蹒跚地从家里迈出来,显然不满这里野蛮的刑罚——“猴子抱桩”。
一声“散会”的闷雷从泽平伯嘴里滚出。人们便洪水奔泄般各自滚向自己的家中。
泽平伯住在我老家屋后墈下的平屋里,大抵是六十年代从老屋里搬出新建的四五间。墙上写着农业学大寨的口号,有时,他堂屋里挂着几串晒干的烟叶子,厨屋里的灶上方,一年到头挂着三四块腊肉,油光泛光,在村子里算得上殷实人家,两个女儿,一个高中毕业,回村务农,另一个跟我这般大,在读小学。
我父亲做媒,把他的大女儿义务姐,介绍给我表哥李石关。他们在区高中学,还是不同届的同学。我表哥高中毕业,在公社里放电影,加上人长得帅气,许多有女的家庭都托人说媒。我姑妈听了我父亲的,这婚姻也是基于我家成分不好,如果与泽平伯家开亲,以后还可得到他对我家的某些“关照”。
这亲事说成了,我还当过义务姐与石关兄的二三回信使,义务姐的信封里还塞有送给石关哥的布垫底,石关哥收到信后奖励我一个印有学雷锋字样的塑料封皮的笔记本,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多么宝贵的礼物,我把它带到学校的课堂里显了几回摆,让同学们都摸了摸,翻了翻,我一个字都舍不得在上面写,把笔记本带进带去,以后不知弄到哪里去了。
石关哥与义务姐要结婚了。
那天,泽平伯的五六个兄弟,加上两个姐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亲戚有一二十人,挑着担子,抬着衣柜,一路上漫延了半里路。
泽平伯待我们送出门上了官道,便在自己地坪上嚎啕大哭。这让村子里的人都莫名其妙。按过去的惯例,应是义务姐临上花轿前,大哭一场,她似乎没有哭。而且哭声却从泽平伯嘴里爆发,没有理由,而他却是忍不住似的。
我还听长辈说过一件泽平伯在六十年代晒菩萨的事。
某年,天大旱,田野里的禾苗低垂着头,淹淹一息,天天盼雨,总是不见雨。
有人提议,把如珍伯家楼上藏着的大驷菩萨请出来,给它上香点油灯,祈求下雨。
还有人请出马脚志仙爹,给大驷菩萨念咒语,打卦,助菩萨显灵。
可是,天空依然是艳阳高照,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
泽平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按耐不住了,便下了决心,把大驷菩萨抬到地坪上去,拆掉罩在他头顶上的花轿子,让菩萨在光天化日下暴晒,老仙爹想阻止,泽平伯说,“谁也休想阻拦,菩萨不晒晒,它不知人间灾情,如果遭报应,就怪罪我好了”。
泽平伯的炸雷吓退了老仙爹,与村子里的老人。
晒了半天,大驷菩萨低眉着双眼,似乎仍在闭关。
有小孩在下午来看热闹,说大驷将军脸上出汗了,有妇女眼尖,说,大驷菩萨流眼泪年累了。
第二天天还未蒙蒙亮,就有隆隆的雷声炸响,这声音比泽平伯喊“出工啦”的雷声要尖锐,要有力量。
随后,雨便沙沙地下起来了,一天两天,足足下了两天半,禾苗得救了。
人们似乎忘了晒大驷菩萨的恶作剧。
泽平伯好久没有端酒杯了,他把浸泡了药材的老酒开坛,一口半杯,连干了好几杯。脸孔红如关羽菩萨再世。
泽平伯任队长三十几年,家里从不缺酒,隔三岔五,喝上半两一两。他家在解放前,五个兄弟还没有分家,每年过春节,会搬出一坛十斤的谷酒。一餐每人二斤谷酒,半斤腊猪头肉,后来,五兄弟分了家,家境都不一样,有的老弟仍喝酒,因在外面做事,吃公家的饭,这酒也喝得起,有的兄弟在家务农,天天喝喝不起。这样大吃大喝的时光,要到某家嫁女,一起去亲家坐主宾桌,才能大饱口腹。
泽平伯在大雨下的三天里,把几斤老酒都喝光了。他以后,很少再喝酒了。
不知为何,他晚年竟然得的是肝癌。村子人想不通,有人认为是大驷将军报复他,没有在菩萨面前悔过。有人说他一世人,总是脾气火躁,性子急,爱发火,爱骂人,……
泽平伯这个队长走后,换了好几个队长,似乎村子里再也没有滚过“出工啦”、“开会啦”、“分谷啦”这般的炸雷,也没有一个象泽平伯那样敢晒菩萨的汉子,或有女儿出嫁时,大哭一场的父亲,……

益明伯

益明伯于今夏逝世,92岁,在他去世前十多天,还能认识我,只不过手脚有些冰凉,人瘦得皮包骨。
10多年前,他害了一场病,差点死掉了。在市医院住了一阵子,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了。后来,也不断发病,都挺过来了,人不害病时,拄着拐杖到村子口走动,见邻人在太阳底下打牌,他也看上一阵,并不觉得累。
我在做孩子时,有人称他叫益郎公,至今不得其解。他在上世纪70年代,没少挨批斗。他家女儿有七个,儿子两个,加上老母,十多口人吃饭。
每天山东伯母负责煮饭,我见他家是一口平时煮猪食用的大铁锅,炒菜也是用的另一口大铁锅。
那个年代,缺油少粮,他们家里在屋前屋后种了许多的南瓜、冬瓜,经常是水煮南瓜一大锅,饭哩则是少得可怜的几粒大米,一锅红茴丝饭,揭开锅盖就有一股带着有些晦味的红茴气息扑面而来。
一大家人围着一张四方大木桌,坐不下,山东伯母不上桌,两个小的也不上桌。每人捧着一碗红茴丝饭,挟些南瓜或萝卜菜叶,吃得有滋有味。饭起了锅巴,则用米汤去泡,连这稀粥也都吃掉了,没有一点浪费的。
某年某月某日,队里仓库靠竹园的那堵墙似乎有新砌的痕迹,保管员和队长认为,有人偷了队里的稻谷。因仓库与益明伯家只一堵墙之隔,他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当时,益明伯正在外面悄悄地做砖匠,帮邻村的人做砖。家里人听队里议论仓库的谷被盗之事,队里准备去捉益明伯时,就托人捎话,要他不回家,暂时躲起来避风头。他家本身在土改时划了地主成分,加上怀疑他盗了队里的谷,如果抓到后不会有好果子吃的,益明伯收到家里捎到信,立马离开做砖的地方,只说家里有急事需要处理,便失踪了。
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到亲戚家里去,队里已派人到处去找他,他只得躲在屋后的山上,几天几夜没有吃一口饭,渴了到山上的水塘里喝几口水。实在坚持不下去,一天深夜悄悄地逃回家,还未吃完半碗剩饭,就被民兵把他逮住了,一根麻绳把他绑成了一个粽子似的,关进了队里的仓库。
第二天,召开队里批斗大会,民兵把益明伯押到老屋的第三进大厅,在地上钉了两块木板,把益明伯的右手大拇指伸进去,然后用绳子绑紧,名曰“猴子抱桩”,用一个锤子敲打夹在两块木片中间的一个木塞子,痛得益明伯的额头上滚下黄豆般大的汗珠,民兵边敲打木塞,边说,还偷队里的谷么,你这个地主崽子不老实,叫你长记性。过了片刻,益明伯晕过去了,一些老人看不下去,便叫民兵停了下来,不无同情地感叹,“造孽了,他家那么多人要吃饭,不然会饿死。”民兵却不领情。“饿死活该,怎么能偷公家的稻谷呢?!”老人不敢再为益明伯辨护。
队长也还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见益明伯晕过去了,便下令松了绑,叫人掐他的人中,让他醒过来了。要他写份检讨书,表示以后痛改前非,在年底决算时,偿还公家的谷子,这事也就这么了结了。
为了生存,益明伯在冬天闲着的时候,外出贩牛,他跑过湖北咸宁,江西铜鼓,凭着一双“毒眼”,加上能说会道,把外地的嫩牛换过去,把队里的老牛换出去,队里会给记些工分。他会挖白蚁,清代老屋的一些木梁被白蚁蛀空了,他会从房子里的角角落落,找到蚂蚁的窝,把土刨开,像挖壕沟般,曲曲折折,最终把白蚁的老窝给刨出出来,雪白的白蚁如木桶蒸出来的白米饭那般耀眼。可惜,这些米粒般晶莹的白蚁不能当饭吃,用开水一烫,把它们都闷死,倒给了猪吃了。
临过年时,益明伯被东家请去烫粉皮,西家请去线茴粉丝,他的那双手,似乎会变戏法,一口大铁锅烧红了,他用一块肥肉在上面擦几擦,用一块大海螺,盛了磨成糊糊状的绿豆黄豆汁,朝锅子里一泼,把它们烫均匀,一张薄饼就成了形状,两面都烤一下,再把它捞起来,卷成一个四方的手帕形状,就可以去切成丝了。
线茴粉丝则是用一口大铁锅烧水,用一把大瓢盛满渗水拌成稀粥状的红茴粉,因瓢上有许多孔,一手握瓢,另一手不停地把成丝状的粉条,搅入水锅里,用长勺拌均,经过沸水的几个回合,烫熟后,再用大勺快速捞起来,这两只手要协调的配合,不然粉丝捞早了不熟,捞晚了会烂,这对于益明伯来说,小菜一碟,有时,他会嘴里叼上一根烟,在雾气腾腾的厨房里,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的,个把小时的光景,他的线粉活就干完了。邻居请他烫粉皮、线茴丝都不收工钱的,在完工后,只给了一两个粉皮饼,或以后晒干了茴丝粉,送上半斤酬谢他的劳动。
他还有一个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称的职业,即马脚。村有一个菩萨,名叫大驷将军,从解放前就由益明伯充当菩萨与人联系的灵媒,也即马脚。大凡队里有妇女被邪物所害疯了,家人便悄悄在深夜,把菩萨背着其家,请来益明伯关菩萨,他念了请菩萨出场的咒语后,在碗里盛碗清水,用手指在上面划拉几下,然后含一口水喷一下,益明伯便开始了捉鬼降妖,他能身体一纵,跨过一口天井,他在地上不断地扭动,如一条蟒蛇般蠕动,让人看得发呆。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用桃木写上咒语,让患者家里钉到进门的门槛上和窗户边上。
一些发了疯的妇女经过一二次关菩萨,疯就好了。他也不收工钱。人家感谢他,也是送几块豆腐,或者送上几斤黄豆或几斤面条。
在文化大革命的批斗中,益明伯有好几年不敢出门给菩萨做马脚了,佛菩萨也被人不知藏到哪里去了。看来菩萨都自身难保,益明伯只不过少了一些赚来食物的机会,对于家庭来说,应该也是一个较大的损失。

继凡伯

继凡伯,是邻村的,姓曾。他父亲贵山嗲,在解放前,曾为我太祖父做过管家之类的事,便拜我太祖母为干娘,两家走动很勤,便成了亲戚。
贵山嗲,在曾家枫树铺开过屠凳,也开过油榨房,因此,家里还算殷实。
继凡伯在40年代,见新墙河一带来了许多抗日的部队,他也按耐不住,放弃了在家帮父亲经营油炸仿的活儿,穿上了军装,成了一名扛汉阳造的国民革命军。
他读过私塾,也上过岳阳县一中的新学堂,为人胆大,打仗很勇敢且机灵,不久提成了排长。几年工夫,他成了打日本鬼子的好汉,据他晚年回忆,在岳阳县草转岭附近狙击战时,他与鬼子近距离拼刺刀,曾杀死过多名鬼子,后来提拔为营长。
土改前,继凡伯已经参加湖南和平起义,解甲归田,当上了乡里的保长。土改工作队一到乡里,干部便安排他继续留在区公所任秘书,他成了新政权的一名干部,中山装上装口袋里挂了一支钢笔。有时,骑着区长的马下乡,走村串户,煞是神气。
继凡伯人高孔武,走路腰板笔挺,脸膛红红的,大人小孩儿见了他,以为他就是乡长或区长。他也面带微笑,向周围的行人打个招呼。
如果不是“反右”运动,他的命运不会出现大的逆转。当时,公社里开大会小会,都动员人们大鸣大放。继凡伯是一个直脾气人,也可说是一根肠子直到底,他见领导这么苦口婆心地动员向党提意见。刚开始,他因为自己曾在旧军队干过,还有所顾虑,因土改时,还是对他的过往历史也怀疑过,经过审查才过了关的,也不想出风头,一直憋着嘴,见大家都沉默着,他便按奈不住,咳嗽了两声,开腔了,“共产党好是,搞大集体,几个村子合在一起劳动,集在一处吃饭,可是大锅饭,肚子吃不饱,劳力上工半晌就饿得肠子叫,女社员连内假也不来了,……”
区社干部不停的在本子上记录。
过了不久,公社突然开会,搭了一个台子,贴上了批斗右派分子的横幅,把继凡伯与公社中学、教育组定出的几名右派分子集体亮相,然后宣开除公职,回乡交贫下中农看管、劳动改造。
继凡伯一下子由干部成了农民,成了一个接受监督、管制的右派分子。他两鬓的白发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出来了。
村里的人,过去一二十年,对他都是仰视,因他年轻时背过驳壳枪,骑着马,一个国军的中级军官,后来,又是保长,再过后成了区里的秘书,不是骑马,就是骑着单车,背着一个黄色的军用布包,神气的很,让人敬畏。
如今,风云突变,继凡伯尽管还是极力保持着挺胸走路,一些村村人赶快避开,不与他交谈半句,生怕沾染他身上的“感冒”病毒。村里队里不时要开斗争会,地、富、反、坏、右都是批斗对象,继凡伯也是逢会必到的运动员,如农村人办酒席少不了一碗茴粉丝,他这碗“茴粉丝”,逢会都要戴着一顶高帽子,挂着一块写有国民党军官、右派分子标语的牌子,被勒令低头,有时还要跪在主席台前,听任主持人历数他曾在旧军队当兵到当“右派”这一漫长历史的罪行。
继凡伯毕竟是打过仗,见过风雨的人,面不变色。平时遇上乡邻,仍是面带微笑,似乎头上没有戴个什么帽子,也不怎么在意他人对他的冷莫与不屑。
“文革”晚期,我上了小学,因背有了微驼,他要我站在墙壁前,用后背靠着墙站直,平时走路含胸直腰,可矫正这一毛病,我也试过几回,难以坚持也就作罢。
林彪事件之后,对于继凡伯这样的右派似乎没有以前那般动不动就批斗了。忽然,公社约他去谈话,安排他到教育组报到,教育组便安排他做夜校的教师,负责给贫下中农扫盲识字。
继凡伯又穿上了脱了好几年的中山装,上口袋里又挂上了两支钢笔,红蓝各一支。头发花白,但是梳得的伸伸露露,一丝不乱。仍旧背着一个挎包,印着为人民服务。夏天则是一顶草帽,一把蒲扇。今天王村,明天苏塅,还有两位也是右派才解放的老教师,三人一组,继凡伯似乎是小组长,他们工作时间一般在晚上,或者是雨天,社员不出工时,一块黑板,由这个村扛着那个村,粉笔放在挎包里,教育材则是小学生发蒙的课本,基本上都是一句句口号。
到了双抢季节,夜校停了,继凡伯也回到组里参加劳动,他是花甲老人,一般只要安排他在地坪上晒晒谷,赶赶麻雀,他也很守时,对这一工作认认真真,不因为现在做了教师地位变了,对劳动的态度有所改变。
粉碎“四人帮”后,他的右派帽子摘了,他恢复了国家干部的身份。可是,他已经60多岁了,只好办了退休手续,教育的工作也不再派他的活了。
空闲了的继凡伯,有时到城里女儿家去住,一住大半年,人们很难见到他。
我奶奶去世那年,继凡伯年近古稀,他正巧在乡里住,便在办丧事期间,天天守在灵堂,充当礼官,接引吊丧的人进入灵堂,怎么围棺,怎么对灵行礼。这时,人们似乎记起他曾经当过教师,也当过保长,读过古书,很适合礼生这一角色。
出殡的那天,天还蒙蒙亮,大约在六点多,继凡伯早就起来了,在棺材抬入地坪上,放在两张木凳上,由丧伕绑上抬扛,八大金刚齐心协力抬起的一刹那,继凡伯从口袋里掏出一撮大米,口里念念有辞,朝空中一抛,似乎一道闪电划过空中。
在棺材进墓穴之前,他跳入空空的墓穴里,又是念念有辞,向里面撮入一些米粒与木炭。人们好不容易把他拉上坟包,这时,这位老人的头发如团白雪,脸膛仍是红红的,不悲戚也不忧虑。正如陶渊明所言,“死去何所道”。
继凡伯逝世前,政府给他颁发了一块儿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的纪念章。那时,他已经80多岁,终于等到承认他抗日英雄这一天啦。

作者简介

万辉华,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诗歌学会会员, 湖南岳阳市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湖南 岳阳晚报副总编辑。在《文艺报》《大家》《作品与争鸣》等中央省级报刊发表散文、随笔、文学评论200多篇,出版《书生情怀》《心灵一片风景》《四月物象》文学作品集三部,作品多次曾获湖南省作协丶湖南省记协奖。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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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党在我心中"特刊征稿启事 甑之舞(外一首) 作者:万辉华 甑如宝塔凌空于锅之上 白云缠绵 老聃的丹炉也不过如此 它在灶火下  沸腾火山的 炽热   喷射出氤氲的香 释放出糯软的精 ...

  • 【万辉华专栏】顾颉刚的苦闷

    顾颉刚的苦闷 作者:万辉华 抗战胜利后,历史学家顾颉刚未北上到大学执教,而是选择在上海办书店,经营出版业,俨然一个穿长衫的CEO,文章没有当初频频见诸报刊了,居家过日子还算小康. 1949年政权易鼎后 ...

  • 【万辉华专栏】​忆表叔

    忆表叔 作者:万辉华 我表叔漆煌辉,过世时才68岁. 从患肺癌到离世不到两年,作为一个从医近40年的医务工作者,却过早地离开亲人与大地,毕竟是遗憾. 他出生于岳阳县月田镇半洞村.我孩提时常常去半洞村, ...

  • 【万辉华专栏】篾匠友元伯

    篾匠友元伯 作者:万辉华 我村里的篾匠较多,要说手艺最棒,生意做得最大的还是数友元伯. 他住在百年老屋的西边,紧邻盲人石团哥,住万能老师的隔壁.家里有天井两个,几间房子里还有亮瓦,只不过,太阳光射下来 ...

  • 【万辉华专栏】梁漱溟的儒佛人生

    独 家 梁漱溟的儒佛人生 读<梁漱溟日记> 作者:万辉华 上世纪90年代,梁漱溟先生逝世后,媒体纷纷称他为"最后一个儒家."当时,似乎觉得恰如其分.近读<梁漱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