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服侍平儿理妆,贾宝玉为什么会“喜出望外”?

《红楼梦》读到第四十四回,回目标题是“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前一句容易理解,凤姐过生日当天,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凤姐大闹,和贾琏一起拿着平儿出气打平儿,致使平儿在大喜的日子里妆容全乱,于是被袭人拉着到了怡红院补妆,这都是情理之中的情节,可是,问题来了,宝玉只是服侍平儿在怡红院理了一次妆,他为什么就“喜出望外”了呢?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首先,他肯定是“喜出望外”了,具体表现是:

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一回闲话,掌灯后方散。

这里,宝玉因为这件事,甚至喜极而泣,并且“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并且在落泪之前,他还要注意袭人等人是不是在房内,因为如果他们在,他就不可能尽情释怀了,他的落泪是因为他得到了情感上彻底的、完全地释放,这种又喜又悲的情绪是真正的“喜出望外”。

(宝玉)

可是,为什么呢?

一、宝玉的“好色”,是“意淫”

我们已经知道,宝玉不是一般人意义上的“好色”,他是“意淫”,宝玉的性情,正如警幻仙子 所说的:“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第五回,下同)

说白了,宝玉的“意淫”,是他喜欢美丽的女子(事物),他欣赏美丽的女子(事物),愿意陪伴美的事物,他不破坏美,他喜欢静静地看着美的事物,并且这份美离他越近,他越觉得心情愉悦。

他与“世之好淫者”不同,“世之好淫者”是“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一般的“好色”,是“皮肤淫滥”,是低级趣味的“好色”;宝玉的“好色”是陪伴、是守望,是保护,是真正的“作养脂粉”。所以,就算平儿被称为“俏平儿”,非常俏丽,但宝玉内心,更多的是尊重与欣赏,除此之外,没有低级的肉欲念头。

(俏平儿)

你看,他对黛玉的“好色”,也只是陪伴,并且是越近越好!这是宝玉自少的脾性,是他溶入血液,深入骨子的高贵的“好色”,还记得黛玉初来吗,当宝玉把碧纱橱里的位置让给黛玉之后,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另行安卧,他就愿意就近陪着黛玉,把自己的位置安排在碧纱橱外的大床上。这是他从小的脾性(第三回),因为那一年,宝玉七岁。

(宝黛幼年卧室位置)

二、“礼教”与“通房丫头”

更重要的一点,是平儿的身份,她进入宝玉的房间,是违背礼教的。平儿是啥身份呢?她是贾琏的“通房丫头”。

什么是“通房丫头”呢?从“通房”二字的字面意思,可以看出她是地位最高的丫鬟,因为为了要便于夜间伺候主人,她的卧室与主人的卧室是连通的,通房丫头在其年少时最有可能、 也最容易窥见闺房之乐,所以通房丫头一般早熟,又因为她更接近男主人,所以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

(平儿)

在古代,妾有很多称呼,比如“侧室”、“小妻”、“姨太太”、“姨娘”、“如夫人”(比如贾政的妾:赵姨娘、周姨娘),但不管如何称呼,这些称呼下的“妾”的地位都要高于“通房丫头”,因为只有办了手续,有了家族的许可与认同,有了名分的“通房丫头”才能称“妾”。“通房丫头”在性事上和“妾”差不多,地位却远不如妾,但要高于一般的丫头。平儿就是“通房丫头”,他还远没有达到“姨娘”的地位,所以,她的身份让她在贾琏与凤姐之间时时处于艰难拿捏分寸的状态。

严格地说,姨娘还是“下人”、是奴才,何况,平儿还不是姨娘。

但无论如何,在礼教层面上说,平儿都是贾琏的女人。而贾琏是宝玉的堂兄,因此平儿是宝玉的“嫂子”,在“男女大防”严格的礼教中,嫂子和小叔子是严格禁止来往的(甚至对话也不许),更别提嫂子进入“小叔子”的卧室去“理妆”了。

大家一定还记得第五回宝玉到秦可卿卧室去睡午觉的情形,当时就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那时,宝玉只有八岁,就算是小孩子,在礼教的约束下,那样的事情仍然是不合理的。

(平儿)

所以,平儿进入宝玉的房间,是违背礼教的,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意外”之事,对于宝玉来说,这当然是“望外”之事,是额外到来的“惊喜”。

三、宝玉渴望得到认同

长久以来,宝玉“闺阁良友”的身份认同只局限于他自己的小圈子里,他体贴女孩子,愿意给女孩子服务的名声在外,但他的“好”有哪些具体内容,外界所知不详,他对女孩子的“好”只局限在怡红院的这些女孩子之间。那么,当怡红院之外的平儿这个“外人”突然来到怡红院,宝玉甚至得以在她面前展示自己体贴女孩子的细节之美,对于宝玉来说,是一种心理满足。

他是少年,从心理学角度出发,他需要别人的欣赏与认同,甚至他希望得到某种回应,并且这份回应最好来自于他所喜欢、欣赏的对象。这一节,作者写得很细。你看宝玉:

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陪不是罢。”

这个“不是”赔得莫名其妙,所以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你又没错,你赔啥不是?

宝玉却有解释:

“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沾了,这里有你的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

何等体贴!这对于其他一般的男来说,特别是与贾琏对比之后,平儿在心理上被征服了。所以平儿开始在心中“暗暗地掂掇: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得周到。”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接下来,宝玉替平儿找粉,给平儿讲解和指导了粉的具体使用方法,甚至仔细介绍了自己这里胭脂的好处和来历,又亲手用竹剪刀(这是真正的细节)剪了并蒂秋蕙给平儿簪在鬓上。

平儿就静静地听着他介绍,静静地任由他服侍,这对于宝玉来说,是空前的心理满足。因为他“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

更何况,他这空前之喜,是在他“一日不乐”的情况下(金钏的冥寿之日)遇到的特殊机遇,两相反衬,这份“意外之喜”就更让宝玉喜欢到了落泪,因为这是真正的“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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