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忆毛世来
犹忆毛世来
黄宗江
旧云“捧角”,今谓“追星”,均属发烧语。若无星火心火,何发烧友之有?遥望相隔银河云海的星空,我目中心最远最亮的一颗就是最美的毛世来了。
那已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准确地说是1934年至1935年。那时我13岁,世来也13岁。我因父丧,随母亲自青岛迁家天津,我独自来北京,回到我上过附小的崇德中学,读初中三年级。我是南人北长,生在北京,在北京读过幼稚园与六年小学。我说我是在京剧摇篮里长大的,从父母怀抱起,就在广和楼、华乐、中和、吉祥、开明、哈尔飞、第一舞台等戏院一一欣赏了余、言、高、马、梅、尚、程、荀、裘、金、郝、侯、萧、郭、慈、曹等名家的戏,甚至赶上了陪老谭唱过的龚云甫、钱金福、王长林等,以至富连成和中华戏校的“童伶”。我13岁再入京时,喜、连、富、盛各科的大师兄大都早就离开了广和楼,当今的是“世”字科,尤其是一青衣一花旦,即李世芳与毛世来,均和我同龄。也许正是我自己青春期的开蒙,虽眼观八路神仙,然而,使我最倾倒的却是在台上最娇媚的“仙姑”毛世来。
我已到了能自己追寻浪漫的时候,这浪漫也还够老实的。我住校,校规亦严。周末除偶尔观昔日好莱坞的嘉宝、麦唐娜等外,就是留连在广和楼了。那时候,“世”字科每天白天在广和楼唱,晚场在华乐唱。我多是白天去广和楼,偶尔晚间赶一场华乐,还得越墙返校。
当日中午,我坐在广和楼大院里,坐在剧场外馄饨摊旁低矮的长条凳上,来一碗馄饨,等着世字科排着队进后台,一色的夏季竹布大褂,冬季灰布长袍和坎肩,就跟制服似的,走得规规矩矩,不苟言笑。我在队伍中扫寻毛世来,他眯着眼睛,最爱乐,虽然并没有冲我乐。
毛世来在富连城与科班同学赴剧场演出途中照
三通锣鼓后开场,世来多唱压轴或大轴,多是筱翠花(于连泉)、刘盛莲代代相传的花旦戏,如《红梅阁》、《海慧寺》、《双合印》等,描述那些往昔就不服规教,挣脱枷锁,又遭恶运的妇女。以今日的审美观念来看,或可以古语一言以蔽之曰:“乐而不淫。”
毛世来《红梅阁》剧照
我最喜欢的还是小旦、小生、小丑的“三小”戏。毛世来和江世玉、詹世辅,真是此世的最佳搭档。我最最喜欢的是《打樱桃》,可谓百观不厌,小姐书生偷情,丫鬟书童帮衬。毛世来那丫环可真叫绝了。可惜许多人没看过,我可以斗胆宣称:他的表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矣。一出戏、一个演员常常只属于一个时代。再用今天的审美语言说:在那遥远的古代也是充溢着青年男女的无限青春浪漫。俱往矣,春犹在!
1935年夏我初中毕业,离开了北京崇德中学,读了天津南开中学。就此告别了广和楼,也告别了我自己青春期的初级阶段,再也没看过富连成的戏,也没见过毛世来了。只在画板上看到过他出科后大红大紫,成为“四小名旦”之一。毛世来坐科时授业于萧长华、于连泉、王连平,出科前后又拜了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赵桐珊。世来大有师德,大有创造,集花旦之大成,解放后被聘为吉林省戏校副校长,桃李成蹊。作为一个昔称名伶、艺人,今称演员、艺术家的艺人,他的确享受到史无前例的荣誉,但也遭受到史无前例的迫害,劫后腰腿俱残,坐轮椅授徒,至1994年逝世。
我多年没见到他了,半个多世纪了。听说世来在世时经常提到我。真是不敢当,我只是在台上台下,广和楼内外,既遥且近地见过他,没说上话。我写过几篇追忆广和楼与富连成的文章,世来提起过有我这么个观众也是可能的。观众忘不了演员,演员也是忘不了观众。我想起他来,如上所述,即遥且近,近如影片特写,音容宛在;遥如天际一星,犹在尤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