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天空飞过的一只“傻鸟”

徐闻是一个让人感觉很“南方”的县城，它也习惯用“中国大陆最南端”自我标榜。从这里跨过琼州海峡，就是“孤悬海外”的海南岛。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从徐闻过海，最想知道的一件事，就是当年苏东坡发配儋州在哪里登船。年近六旬的他，怀着红颜知己朝云早逝的哀恸，带着儿子和老仆，一叶孤舟，飘零过海，心境和处境可想而知。不过，“吃得咸鱼抵得渴”，他既然那么多嘴，就得承受这样的倒霉。清人赵翼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诗家的不幸却能成为一地之幸。“南方多瘴气”，气候湿热，草木繁茂，藏“蛇”卧虎，达官贵人要不是命途多舛，被贬谪或落难，一般不会主动涉足这南蛮之地。这些“诗家”落难所到之处，留下的轶事辞章，就成为当地人文风流的“龙鳞凤爪”、“吉光片羽”。

徐闻贵生书院

其实对于徐闻来说，就算找不到苏东坡的足迹，另一位大文豪汤显祖，也足以使它成为令人景仰的人文之地。

在那个三十年不临朝的万历皇帝执政的第十九年，汤显祖逆了龙鳞，被皇上降旨发落到徐闻。

说来全怪他书生气。那一年天上出现了“扫帚星”，万历皇帝心神不宁。皇帝别名“天子”，“奉天承运”，出了异常的星象，往往被认为是“老天爷”不满，对执政无方或无道出示了黄牌。

从东汉开始，历朝历代就有“言官”的制度安排，专司查找问题、发现问题并进谏规劝。万历皇帝将天显异象归咎于言官失职，下诏书指责“扫帚星”出现，是奸佞小人横行，你们这些言官却一声不吭，让我冒犯了老天爷。

（“天垂星示，群奸不道，汝等职司言责，何无一喙之忠，以免辱旷之罪？”）

皇帝虽然很生气，但“问题并不严重”，作出的处理只是“罚俸一年”。

但这诏书却让汤显祖受到鼓舞——宫廷信息是多么的不对称！他生于著名的“人文之乡”江西临川——就是王勃在《滕王阁序》中盛赞谢灵运“光照临川之笔”那个临川。汤显祖5岁读书，12岁写诗，从小有“神童”之称，20岁就中了举人，尽管到了32岁才成为进士，被任命为“太常寺博士”，只是个七品文官，虽然怀才不遇，但忠君报国的情愫可是一点儿没减。

他奋笔疾书，上了那道有名的《论辅臣科臣疏》，点名弹劾了首辅（“部长会议主席”）申时行等一干朝中大臣，义正词严，一点也不委婉：皇上的权力已经被申时行篡夺了，言官都是看他的好恶行事（“皇上威福之柄，潜为时行所移，故言官向背之情，为时行所行耳”），斥责申时行骗得上皇上，骗不了老天爷（“时行能欺蔽皇上，独能欺蔽天象乎?”）

申首辅一看：咦嗬，一个芝麻小吏也敢喷我。得，老子不干了！他一赌气，班也不上了。

明朝的皇帝虽然也是兆民之主，但朝廷皇权相权分开，皇帝不喜欢直接管事，每日的“万机”交给内阁来打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明朝奇葩皇帝迭出，“炼丹皇帝”“蟋蟀皇帝”“木匠皇帝”“相扑皇帝”……万历皇帝堪称奇葩中的奇葩，30年不临朝，凡事都是六部在忙碌。

万历帝生气归生气，心里明白，一旦内阁不干了，忙成狗的就只能是自己。江山虽然是朱家的，有别人操劳也挺好。看到申时行任性罢工，万历帝赶忙“赐宴礼部”，一番亲切抚慰，让他“兼官照旧”。

临川才子什么都懂，唯独“天文学”没学好。拿“扫帚星”说事，自己才是别人眼里的“扫帚星”。会错了意的汤显祖成了皇上拿来哄申时行的糖果。皇上谕示内阁：汤显祖“不遂已志，敢假借国事攻击元辅，本当重究，姑从轻处了……”一道诏书将他发落徐闻任“典史添注”。

徐闻街头为防台风砍头的树

典史是元朝在州县设立的官职，最早掌管收发文书，做些文秘工作；到了明朝，职责变成了缉盗捉贼。汤显祖的典史属于“添注”，只不过是个“公安局长助理”。他被发落前是“礼部六品祠祭司主事”，相当于“文教部”的一个司长，“典史添注”却是没级别（品秩）也不占编制的预补官，等于被连降了四级，由司长变成了普通科员。

唯一让人安慰的是，官位虽微，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个官仍由“组织人事部”（吏部）统一诠选，报给皇上签发任命状。

才子难免书生气，“傻冒”的汤显祖这时候居然还心存幻想，接到发落的诏书，以为此事仍可转圜，并没有马上赴职，而从京都跑回了临川老家。

他从五月呆到了九月，四个月里得了一场虐疾。病是真病，但更重的是“心病”。但等来等去没等到皇上收回成命，眼看规定告假的期限已到，只好"悻悻"起程。

不情不愿的“汤添注”从江西入广东，先到了南雄、韶关，游了罗浮山，再到广州、南海，甚至去了澳门；到阳江后还不愿直接去徐闻，却去了一趟海南岛，然后折到北部湾的涠洲岛。他大概想，自己反正是个“添注”，有我不多，没我不少，早一天晚一天报到没甚关系。

涠洲和咫尺之隔的斜阳两岛，在明代就有“大小蓬莱”之称，朝廷征收的南珠就有产自涠洲的。汤显祖对此倍感兴趣，跑到涠洲岛看采珍珠，并写了一首许多北海人不求甚解却津津乐道的诗《阳光避热入海，至涠洲，夜看珠池作，寄郭廉州》，对珍珠描写极尽夸张：

……

日射涠洲郭，风斜别岛洋；

交池悬宝藏，长夜发珠光；

闪闪星河白，盈盈烟雾黄；

气如虹玉迥，影似烛银长；

为映吴梅福，回看汉孟尝；

弄绡殊有泣，盘露滴君裳。

珍珠是奢侈的贵物，夸归夸，联想到的还是东汉时“珠还合浦”的著名“廉能太守”孟尝。游山玩水，只是他贬官后的遣兴消愁，用现在的话，叫“放空自己”，并非自暴自弃，体国恤民的情怀仍像一团火没有熄灭。

北海涠洲岛汤翁塑像

汤显祖从涠洲岛回到廉州，他赠诗的廉州太守郭廷良还没报到，这才从陆路前往发落地徐闻。在这里当县太爷的，是他的老乡熊敏——不知道当初被发落时，他是否找过吏部，要求安排到这个地方。他乡见故人，于落难中的汤显祖自是一种安慰。

他的职责是缉盗捉贼，解纷息讼，所以很快就体会到当地的风土人情，“性悍喜斗，轻生好斗”。一方面，这固然是剽悍顽强，但另一方面，太过不把性命当一回事，显然是缺乏教化所致。

古人把县官称之为“父母官”。“汤添注”算不上县官，只是个助手而已，但父母之心比他那位老乡县令还强。他先是将自己居住的公寓作为学堂，讲学论道，教人读书（“自为说训诸弟子”），人们如饥似渴，希望面聆这位临川才子雅教的人太多（“学宫诸弟子争北面承学焉”），他与县令熊敏商量，用朝廷发给自己的薪水（“劳饷”）找了一块空地，着手建一个书院。

书院的名字，他早就想好了，就叫“贵生”。什么是“贵生”？以生命为贵也。当地人之所以“性悍喜斗”，就是把人命视同草芥蝼蚁，动不动“砍了脑袋只不过碗大的疤”，不觉得别人的命值钱，也不觉得自己的命宝贵。

这种不以生命为贵的传统，称得上历史悠久。春秋战国秦赵长平之战，秦将白起居然将40万降卒一次坑杀；人人夸说的魏晋风流，石崇请王敦喝洒被拒绝后连杀三名婢女，席上的人眼睛也不眨；强盗以人为食，不觉得残暴；将军生啖虏肉被当作豪气；《水浒传》里劫法场的李逵，朝着看热闹的人，“砍瓜切菜般排头砍去”。至于民间，豪门有用活人殉葬的恶例，寒庐有溺婴杀婴的陋俗。更荒唐的是，儒家宣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却把“郭巨埋儿”这样的变态孝子树为学习榜样。

我不知道汤显祖把书院命名为“贵生”时，是否想到了这些。这种珍视生命的观念，庶几可以说是朴素的人道主义吧。他在与朋友的信中谈到“贵生”之旨：“此地人轻生，不知礼义，弟故以贵生名之。”他自撰的《贵生书院说》称：“天地之性，人为贵……则天下之生皆属于我……知生则知自贵，又知天下之生皆当贵重也。”《吕氏春秋》“贵生篇”认为“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道之直，以持身；其余绪，以为国家”，在汤显祖眼里，贵生并不只是个人的事，而是利国的大事。

人只要想做事，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快，到徐闻转眼快半年，书院还没有建好，汤显祖却收到了诏书，让他到浙江遂昌当县令。反复无常的皇上没有忘记这个冒傻气的才子。他依依不舍扔下还没完工的书院，踏上了履新的归途，并留下了一首诗：

“天地孰为贵，

乾坤只此生；

海波终日鼓，

谁悉贵生情？

（《徐闻留别贵生书院》）

“谁悉贵生情？”离开徐闻的汤显祖，显然对未竟的书院念兹在兹，不在其位，仍谋其政，又一次冒出了书生的傻气。“傻冒”的人都有一些共同特点：耽于幻想，不合时宜，耿介不群，尊重妇女——从他的《牡丹亭》就能看出。也许只有像他这样的傻冒书生，才会发出这种同道难觅、“吾谁与归”的感慨。

汤翁雕塑

2020年8月11日，一个暑气逼人的下午，我站在徐闻的贵生书院，浏览着陈列的汤显祖事迹和诗文。这个临川才子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也是“浑身冒傻气”的一生：年轻时参加科举，拒绝当首辅张居正侄子的“陪衬人”，生生耽误了十年才考上进士；在留都南京，不肯攀附“复古派”文坛领袖王世贞，自甘落寞做一个“狂徒”；为皇上一封诏书感召，自以为公忠体国，表错了情被发落徐闻；到遂昌当了县太爷，又因反对税官扰民，未待批准愤然离任，受到“免去县长职务”（“罢职闲住”）的处分。

免职后的汤显祖，潜心讲学，专心写他的剧本。皇朝末年官员颟顸，社会黑暗，清气不彰，尸居余气的腐朽，早已让他万念俱灰，看破红尘，觉得人生如梦，所以他的《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都与梦境有关。一个弘扬“贵生”理念的人，却流露出四大皆空的虚无。他晚年自号“茧翁”，谈禅论佛，更成了一个出世之人。

“文章憎命达”，正是因为这种人生磨难，中国的文学史上，多了一个与莎士比亚同时代而齐名的大戏剧家。泰戈尔说：天空没有鸟的痕迹，而我已飞过。虽然时至今日，随着电影和电视的出现，戏剧日益没落，但汤显祖就像一只掠过天空的大鸟，他的一生，给后人留下了无穷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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