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遇一个“弓人”
“十一”黄金周回老家扫墓时,我遇到一位拾荒老人。他的腰弯得像一张弓。现在只在杂技表演中能看到把腰弯成那个样子了。我把车停在路边,与那个老人聊了一会。老人看样子有100岁了,当然说是90岁也差不离。老人说他是庚午年出生的。我不会推算甲子,我父亲会,但他没有教我,或者教过也有可能,是我没有学。
我后来查了一下,庚午年是1930年,这么说来他有88岁了。88是个吉祥数字,88岁又叫“米寿”,108岁叫“茶寿”。年逾古稀,已是风烛残年,随时挂墙钉盖的事,却把拆字游戏弄得这么意趣盎然。可见心灵鸡汤老少咸宜。哲学家冯友兰给逻辑学家金岳霖写过一副对联,上联就是“何止于米,相期以茶”。上年纪的人喜欢自诩见多识广,过桥比别人走路多,吃盐不比别人吃米少。我相信这位88岁的拾荒老人跟他们一样,也有一肚子属于自己的故事。
我当时刚从村里出来,顺路到一个竹编厂看一位堂兄。我远远地看到一头牛,慢腾腾地走上前面的坡子。太阳从正前方直射过来,那头牛的脊背闪闪发亮。直到车子开近了,我才发现那不是牛,是一个老人,光着上身,大概小说里经常说的“古铜色”就是这样子。
我把车慢慢开过老人身边,到了坡顶停下来,下车站在路边等着他过来。老人戴着一顶竹笠,腰里别着一块白布,右手拄着棍,左手拎着一条黄色的蛇皮袋。他的腰弯得实在太厉害了,像一支倒过来的犁,走路时解放鞋拖在水泥路面嚓嚓作响。
我想起了我的伯父,他年老的时候也是这样弓着腰。伯父曾经是村里身材最高大的人,村里一直流传着建村口小学时,他挑240斤一担石头的轶事,走起路来踩在地面像敲鼓一样咚咚作响。他也活了88岁,年老的时候也是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还背着孙子煮潲喂猪。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伯父才停下了车。时间约莫下午三点,虽然已经是十月份了,但阳光并没有变得温柔起来,老人的影子烙在地上。我们蹲在跟六月一样猛烈的太阳底下聊着。
老人自称姓李,家就在山脚的村里。我问他怎么这么大年纪还出来,他说捡饮料瓶卖,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老人说自己是一个“碌佬”,就是“光棍”的意思。好像小时候这是骂人话,除了偶尔这样自嘲,一般没有人说自己是“碌佬”。其实“光棍”也一样,过去没有人说自己是“光棍”的,它几乎就是“好吃懒做”的同义词。
老人的耳朵一点也不背。他除了记得自己是庚午年出生,还记得那年是民国十九年。“我记得呀!我做侬儿(小孩)时开始打日本鬼,一直打了八年,后来毛主席又和蒋介石打,蒋介石搞反革命,不愿搞社会主义(冏!),又打了10年(他显然记混了),把蒋介石打输了。毛主席讲,从古以来没有不带政治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结果广大人民的子弟兵解放军打赢了,打赢就解放了……解放前屋几(家里)穷,没有田作(种),租地主田作(种)了三个年头,解放军入到广西,我们都参加民兵,土改分田……当民兵时,三更半夜解放军叫你带路去哪里,你得带他去,解放军到这地方,人生地不熟。”
我问:“你吃低保吗?”
老人说:“吃,我吃,多得政府照顾了!要是在旧日国民党那时,要当乞儿(乞丐)了。那时好多乞儿,湖南乞儿到广西,走得了路的,人家给点粥吃;走不了路就饿死在大路了。老人做乞儿,侬儿八九岁、十岁也做,没有田作,只有做乞儿。”
我听他絮絮叨叨,插不上嘴。树老筋多,人老话多。我知道他说的都是自己的经历,只不过在脑子里搅成了一团。
老人说:“你是解放以后出生的呀?平山街变化大,大发展呀!旧日国民党那时灯光球场那儿还有一个鱼塘,过医院那片一间屋都没有。现在河边都起满新屋了。时代大发展好呀!”
我们蹲在水泥地上,四周光秃秃的,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丝风,山坡下的树木一动不动浸泡在阳光里。山谷里似乎罩着一层白气,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秋气吧。春气发生,夏气升腾,已经是秋天了,万物不再生长,时间好像也停止了,就像电影里的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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