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知己书”与“另一个严铁桥” ——《日下题襟集》校点本出版

乾隆三十一年(1766),赴京赶考的杭州文人严诚、潘庭筠等在京师遇见了出使中国的朝鲜使节洪大容、金在行一行。大容与在行原本就对中国文化十分感兴趣,才会以子弟军官的身份跟随自己的舅舅与堂哥来到中国,因此与严、潘等人一见如故,在京城题襟唱和,往返数四。洪大容在回国后就将这次友好交流的情况编成《乾净衕笔谈》《乙丙燕行录》等。中国方面,严诚在这次会面后不久便染上重病去世,不过他在临终之时嘱托自己的好友朱文藻将与这次中朝交流有关的诗歌、尺牍编纂起来,最后便编成了《日下题襟集》。

《日下题襟集》一共编纂过两次。一次在严诚去世后不久编成,取名《日下题襟合集》,这部书流传稀少,但在中国国内尚有传抄本,北大图书馆、中国国家图书馆及上海图书馆各有一部。而另一次则是洪大容知悉严诚去世的消息后,各方收集严诚的诗文,编成《铁桥遗唾》一部,并寄往中国,朱文藻在看见了《遗唾》之后,又将《日下题襟合集》重编,调整次序,补入部分内容,定名为《日下题襟集》。随后,又将严诚的《小清凉室遗稿》与之合编为《铁桥全集》,寄往朝鲜洪大容手中。这部新编的《日下题襟集》,较之原来的《日下题襟合集》内容有所增补、完善,但可惜的是,该书在中国国内并无传本,只在韩国有所流传。

严诚无疑是这次交流唱和中的主要人物。他虽然因病早逝,却是《日下题襟集》的主角,此书最后亦收入了他的全集之中。十分有趣的是,这位严先生别号铁桥,与清代另一个严姓的著名学者严可均相同。严诚在乾隆三十二年(1767)左右去世,此时出生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的严可均尚是一个五六岁的儿童,二人当素未谋面,但竟然同姓同号,殊为奇事:两个“严铁桥”居然“撞车”了。

严可均是清代著名的考据学者,在文字学、辑佚方面的成就尤为突出,为后人称道。他的名气较之严诚大了很多,因此后世之人很容易想当然地把这部《日下题襟集》中的主人公“严铁桥”误认为严可均。比如莫友芝曾寓目过《日下题襟合集》的抄本,《持静斋藏书记要》云:“《日下题襟集》六卷,国朝严可均铁桥……与朝鲜使臣李基圣、金在行、洪大容、李烜、金善行、洪檍等六人赠答诗札。乾隆丁亥十二月朱文藻序之。”显然,莫友芝并没有仔细阅读《日下题襟集》的内容,看到“严铁桥”就直接认为是严可均,把与朝鲜友人题襟唱和的事件一并算到了他的头上。

更有甚者。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有一部《日下题襟合集》抄本,为清人罗以智在道光庚戌年(1850)所抄。书中有一朱方印,文曰“严可均之印”。是严可均曾经收藏过这本《日下题襟集》吗?严可均去世于道光二十三年,即1843年,似乎绝无可能有机会收藏这本形成于1850年的抄本。而且,藏书者所用的印章,印文一般都是“某某藏”或某某藏书楼、室号等,极少见“某某之印”的,这个“严可均之印”印在书上,倒像这本书是严可均的稿本或抄本,但如此就更不可能了。那么,这个印章在书中出现,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有书商误将书中的“严铁桥”当作严可均,然后伪造印章(此书实物笔者未尝寓目,但从彩色书影看,这个印章四周有拼贴之迹,似乎是有人将严可均印章剪下后贴上去的)以冒充严可均的稿本获利。可见,严诚在清代中晚期,就因其“铁桥”之号,被许多人误认为严可均。人们却不知道,《日下题襟集》的主人公,是除了那个乾嘉考据大家之外的“另一个严铁桥”。

不过,随着《日下题襟集》逐渐被深入阅读,以及一些其他中朝交流材料的发现,人们渐渐知道“另一个严铁桥”真正的身份,也逐渐了解了1766年前后这场中朝交流的来龙去脉,更可以从中感受到十八世纪几位中国与朝鲜知识分子建立的深厚友谊。

《日下题襟集》所收录的书信与诗文,内容丰富。日常通问的诗牍往来有之,可见几人生平行迹、日常生活之况;学问探讨有之,可见朝鲜所推重的程朱理学与清乾嘉时期流行的考据风气之间的分歧差异。不过,让笔者感受更深的,是这些诗文所展现的严、洪数人莫逆于心的友情。洪大容在与严诚等人分别后不久,回到祖国,即写了一封信给严诚,信中说到:“相别五日于兹矣。向来种种悲欢,殆若一场梦事。人生离合,从古何限!但其会合之迹,未闻有如吾辈之奇者也。离索之怀,未闻有如吾辈之苦者也。然则安得不使我惝怳蕴结,愈久而愈切耶?……其感古怀今,一切可喜可悲之迹,何处而不思吾力闇也!万里嗣音,千古所无,苟其不断,岂非奇绝?”叙述了二人在分别后,大容对铁桥无时无刻的思念。而在严诚去世后,又有“大容与铁桥,偶值萍水之会,终成性命之交……生离转成死别,至恨均于幽明。万里异域,抱此悲苦,此振古所未闻,不可与俗人语也”之语,表达对严诚英年早逝的痛彻心扉之情。几位中朝士人之间的友谊,于此可见一斑。朝鲜人李德懋《青庄馆全书》卷六三,名为“天涯知己书”,整卷记录的就是严诚、洪大容等中朝士人交流的概况。“天涯知己”四字,用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再合适不过。那么,这部记载着数人往来诗文尺牍的《日下题襟集》也可以被称作“天涯知己书”了。

朱文藻第二次编辑、有所增补的《日下题襟集》,在韩国的主要版本有:檀国大学渊民文库本(《铁桥全集》第四、第五册),为朱文藻抄本的副本,较为接近书的原貌,但缺下部(缺《铁桥全集》第五册);首尔大学图书馆、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图书馆皆藏有该书全帙,但都是后人重抄。如今,韩国南首尔大学的刘婧女士,以渊民文库本存世之上部与首尔大学图书馆本之下部作为底本,参校以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图书馆藏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的《日下题襟合集》等材料,精心整理成一本点校本的《日下题襟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将十八世纪几位中朝文人的交流实况,更为清晰地展现于广大读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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