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叫“大帅”

我的父亲叫“大帅”

□陈静

每年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都想为父亲写点什么,可总觉得腹中羞涩,文字干瘪,想起又放下。牛年来了,我又拿起了久违的笔。

父亲走了16年了。父亲一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用“忠厚老实,有求必应”八个字形容,最为贴切。

说实话,从小有一段时间我瞧不起父亲,甚至有点怨恨。因为村子里无论长辈平辈亦或比他小的晚的,不喊他名字,都喊他“大帅”,有点戏谑侮辱的味道,也不是带兵打仗的帅将,普通农民一个,何来“大帅”一说?特别是那些岁数小的晚辈当我面直呼他“大帅”,我会朝他们翻白眼。
       父亲水性好。年轻时,村里200米长的汪塘,他一个猛子下去,水下憋气游个来回没问题(会水下换气)。听母亲说,父亲三十来岁在牛皮街(现刘老庄街)三干渠闸口,救过一个小媳妇。当时两口子吵架,小媳妇气急跳闸,闸下水流湍急,无人敢救。父亲赶集刚好路过,二话没说,衣服没脱,纵身一跃,跳入水中,悄悄绕到女子背后,小辫子一拽(救人不能在面前,落水者胡抓乱挠很危险),抱到岸上,女子只是呛了几口水,人们忙着抢救,父亲悄然离开,等到人们反应过来,找救命恩人,早已不见踪影。这件事几十年了,他从没向外人提起过。父亲够帅!从此我改变了对父亲的印象。
       父亲块头大、力气大。这也许就是“大帅”绰号的由来,六、七百斤的木轱辘独轮车,车绊子(搭在脖颈上套在车把上的布带子)一套,两把一提就推起来了,橡胶独轮车七、八百斤也不在话下。生产队缴公粮父亲的独轮车上麻袋堆得像小山似的;盖学校到轮窑厂推砖头十几里地,一推就是六、七十块砖头,木轱辘车一路吱吱呀呀的,好像埋怨他不心疼要把它压垮似的。

父亲18岁就扒河。五十至六、七十年代,淮安市境内几乎所有大小水利工程他都参加过。扒过淮沭河,六塘河,三干渠,四干渠,孙大泓等,还参加过兴建杨庄大闸和六塘河地下涵洞。生产队一去就是几十口子,近的个把月吃住工地;远的几个月都看不到他。扒河时,乐于助人。为照顾力气小的,他总是揽重活儿干。儿时同伴现在浙江生活的孙旭昌,80多岁了,现在还能记得年轻时父亲和他结伴扒河照顾他的事,唏嘘不已。

那时扒河多在冬天农闲时,天寒地冻,首先要把土层上面的冻盖撬掉。一次疏浚孙大泓,因为靠近,有幸亲眼目睹父亲扒河的雄姿:赤膊上阵,丁字形短锹一踩一端,足有五六十斤一块的漂亮长方体土块就上了簸箕,然后腰一躬,车绊子一套,“嗨”地一声起来,哧溜就上去了,待到岸上土卸掉下来,后背直冒热气!父亲的帅气让我由衷钦佩!

听父亲说,1958-1959年,兴建杨庄大闸和六塘河地下涵洞,他都参加过。上万民工,如蚂蚁一样倾巢而出,红旗招展,号声震天,那场面真叫一个壮观!可惜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不能亲眼目睹。

1958年大跃进,各地大建公共食堂,一直到我出生那年,人民公社的社员都吃大食堂,我们生产队大食堂放在徐长茂家。那年夏天,父亲爬白果树(古银杏)桠上纳凉睡着了,结果把食堂的饭票丢了,害得家人几天没饭吃,懊恼了好几天。

五、六岁的时候吧,生产队吃忆苦思甜饭,先是卫生员兼接生婆的王二老太一番“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演讲,下面就开始分饭。父亲用大红盆装来一盆玉米面、山芋叶加黄豆瓣的稀饭,一家人吃的热火朝天!我至今难以忘怀。

父亲很聪明,小学只念到三年级,家穷辍学。做过工分会计,算盘打的溜熟;做过生产队长,身先士卒,吃苦在前,重活抢干;做过仓库保管员,掌管大印,不拿公家一粒粮。

父亲会编织。筐,篓,篮,簸箕,芦席等样样精熟,三庄四邻的活儿基本包了,而且是无偿的。农闲时,编织品除了部分家用和到集市上出卖挣点零钱,大部分是为乡里乡亲服务。父亲会修车,小时候大榆树卖了买了辆旧车,经常捣鼓就学会了。村里陆续有了自行车,坏了都来找他,当然也是义务的。这一编一修就是几十年!直到父亲老了,病了。

父亲嗓门大,也会得罪人。有妇女抱来一捆柳条,大爷啊,请你编个筐。父亲大声说,你没看我忙啊!那妇女“嘿嘿”一笑,父亲立马投降,接过柳条。我知道这是父亲憨厚中的狡黠,欲扬先抑,开开玩笑。

父亲常告诫我们,吃亏是福,便宜是祸。人要积德行善,能帮人就帮人一把。哪家修建房子,推土垫屋基,和泥垒墙,打笆拴草个子都少不了他。

还记得老李峰家盖瓦房,全村第一户。印象最深是行夯打屋基,包括父亲在内16个人,8根粗绳,中间紧紧捆扎在碌碡腰身,长长的两头各攥一头,围成一个大圆,开始打夯了。

号声响起:

“太阳嘞一出啦!——”(领唱)

“嗨——呀嗨呀!”(齐唱)

“竹竿儿高啊!——”(领唱)

“嗨!——”(齐唱)

……

随着号声,碌碡一飞一落,地面瞬间砸出一个圆形凹坑。号声不断,轰声不断,密密匝匝,结结实实。60夯一轮,过去都是三四米宽,十米长左右的小房子,三轮180夯下来,屋基就夯差不多了。

打夯歌由一人主唱,其他人呼应。其歌词源于群众的口头语言,随机应变,灵活多样,诙谐幽默,妙趣横生。记得当时主唱的是邵凤友(我大表叔),打夯是重体力活,非强劳力莫属。一天下来,个个是腰酸背痛,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行夯唱号歌,这是为了控制节奏,消除疲劳,集中大家注意力最有效的手段,也是过去苏北农村盖房和扒河筑坝时特有的风景。打夯分大夯小夯,大夯16人,小夯8人。大夯用打场用的碌碡,小夯用画皮磙子。那热闹震撼的场面,那悠扬而美妙的打夯号子声,如天籁般,常常萦绕在我的心头。

父亲还会简单的木工活,家里斧头、凿子、墨斗、刨子和锯子应有尽有,大板凳、小板凳、饭桌、大床和小床都是一斧一凿,自己解决。
       记得我在渔沟中学读书时,没有床铺,父亲听说,硬是用破自行车把家里的小凉床给拖来了!夏天,六七十里土路,看着气喘吁吁的父亲,我心里有点发酸。

父亲来起牛脾气也很坏。记得小时候顶撞母亲,对母亲不敬,我被父亲用车绊子狠揍了一顿!这也算我平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挨揍。
       母亲85年得病,在南京肿瘤医院治疗两个多月落下了病根,身体不好,农活基本上都是父亲的。每到麦收稻收季节,总能看到父亲一个人忙碌的身影:一个人割,一个人推。

困难时期,逢年过节磨豆腐,我们吃豆腐,豆腐渣他吃,我们不忍,他说好吃;冬天做山芋粉,我们吃山芋粉,山芋渣留给他自己;六、七十年代榆树钱儿、槐树花充饥他更是少不了。他真的是一头牛,吃的是糟糠,挤出的是血和奶!勉强喂饱了一家老小,唯独不考虑他自己。
       我家有棵石榴树,每到中秋时节,父亲便早早的摘下石榴,等着我们兄弟仨儿回去。六十几岁了 ,还经常扛着百十斤的大米,爬上四楼我家!

1996 年,父亲遭遇了一场车祸,冬天四干渠扒河,中午吃饭时,横穿马路不小心被山东大挂刮到了,幸亏戴了王立猛的武警钢盔(王立猛原是武警部队退伍的),大挂反光镜都掉了,村里人七手八脚把他抬上救护车,送市一院手术治疗,住了一个月,总算捡了一条命。

我们没有为父亲帮过什么大忙,哪怕一丁点儿。人人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而父亲只有三件中看不中用的“皮夹克”!否则为什么还让近六十岁的人去扒河工呢?

大难不死,后福难期。六十岁生日,我为父亲摆了一桌,宴请父老乡亲,答谢他们在危难之时出手相助。
       2000年夏,父亲由于长年劳累和饮食习惯不好(不肯吃蔬菜,嗜好快餐面),被查出直肠癌,晚期。父亲一生好强,更要做人的尊严。我们没有告诉他实情,没有为他手术。遍访名医良药,保守治疗维持着。吃的中药渣子都能装满几蛇皮袋!
        2005年,农历七月初十,炎炎盛夏,苦苦支撑了五年的父亲走了。听母亲说,父亲临走前还和他表姐表弟三人一起去丁集,看望一直不来往的大表姐,了却了最后的一桩心愿——不带遗憾而走。小时候家穷,父亲去看望他姑姑经常遭受大表姐的白眼,后来两家三十年没有来往。父亲告诫我们:家贫不访亲,人穷志不短!

父亲临走前还想着为母亲买了辆三轮车,好让母亲出行方便,又把没舍得用的四百块钱掏给了母亲。等到入殡下葬后的晚上,我才嚎啕大哭……

父亲,再也见不到田头你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再也听不到你叮咛的话语,再也吃不到你亲手摘的石榴了,再也没人喊你“大帅”了。你想提前过的七十大寿,儿子未能为你筹办,注定将成为一生的痛!

在父亲去世的这些年,我常在梦里见到他,但多是他的背影,也听不到他说些什么。每年的清明、忌日、过冬和过年,也只能在芳草萋萋的坟前烧一点纸钱。

小时候听人家喊父亲“大帅”,总觉得别扭,认为是一种侮辱!在洪涯七三〇中学读书时,有同学喊我父亲绰号,为此我还和他大吵了一架。孙圩德高望重的刘立政老人曾跟我说,父亲不单力气大,做人做事也不赖,够帅!现在觉得“大帅”这个称呼不错,是百姓的口碑,是众人心中的一杆称,是圩里人对他的褒奖!真希望有人再喊我父亲一声“大帅”。

父亲是属牛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是万千平凡人中的一员。他像老黄牛一样,以苍天为帷幕,以大地为舞台,扮演自己无悔的角色,默默耕耘,奉献一生。

他像一只陀螺,只要不倒,就不知停歇地旋转着,尽管很慢;他像一座小山,顶天立地,让家人亲朋有了依靠,佑护于臂弯;他像一棵树,为家人遮风挡雨,撑起一片绿荫,替乡里四邻排忧解难。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用宋代李刚的诗来比喻他们这一代农民一点也不为过。他在患病期间,也没有放弃农活,他的病是累出来的,也是累死的!
       父亲,他爱小家也爱他人,他没有为我们留下多少物质财富,却为我们留下了一生享用不尽的精神财富。他默默无闻,助人为乐的品格是留给子孙的无上珍宝。特别是舍身救人和为淮阴的水利事业做过力所能及的贡献让我们终身引以为傲!

岁月是一壶酒,烧红了记忆和碎梦;岁月是一条河,塞满了悔恨和苦痛;岁月是一弯月,照冷了坟头的荒草和晚风;岁月是一叶舟,划向了从容和感动。

我的父亲是大帅!坟前一抔纸钱,愿你天堂一路走好,不再受累!

2021年2月8日于淮阴

陈静,男,1961年7月出生,原名陈永明,渔沟中学毕业。闲暇时偶有舞文弄墨,信手涂鸦,发些感慨,很少有文章发表。平时喜欢寻石访仙,游山玩水,疯疯癫癫,常被戏谑。曾在《淮海晚报》、《淮阴报》发表过几篇小文,《一段令人难忘的奇缘轶事》收入《淮阴文史资料》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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