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记忆,旧(3)
我搬入科钦堡,入住曾作为英国香料贸易总公司办事处的酒店,“茶别墅”。既然偷得闲暇,我带着这个难解的问题,与同一间酒店的白人房客们搭讪起来,希望能借助这出坊间调查,寻得半线蛛丝。他是个胖大老头,穿着白体恤和牛仔裤,操着洪亮的美式英语,满面红光的高谈阔论。他说殖民地集合了旧欧洲各个时期,各个国家的不同风格的建筑物,好似一座活的建筑博物馆。畅游其间,喝个微醺,迷离见仿若时光倒流,对于老人而言,这算得上是一种令人着迷的向往。她有着亚麻色的秀发和小麦色的肌肤。她带着长方框的金丝眼镜,穿着天蓝色的条纹吊带连衣裙。她周身散发出一股无可比拟的青春气息,言谈、表情却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年轻。她念着奈保尔,念着奈保尔笔下的印度。她看着马拉巴海岸奈保尔的别墅,回到奈保尔的字里行间,一遍又一遍的读着这些令人着迷的篇章,更深的进入了小说的世界里。
她畅想着那幅失落在旧时光里的,与她的时代擦肩而过的,值得品味的画面。一个在殖民地出生的作家,回到故乡,以旁观者的视角,以哲人的智慧,揭示出陌生的故乡的某个真实的侧面。我们所看见的,总是我们所希望看见的。崭新的心灵,不顾一切的望向旧时光。旧时光的美好,从灵魂深处浮到肉体表面,滋养着几近干涸的现代灵魂,治愈着享乐主义的虚浮病。某一段历史的某个面向不经意的投射到现实的某个角落,先进的现代文明殖民古老的旧文明,构成殖民地的历史,这段历史投射在今天的现实里,构成一座时光森林,拨开枝蔓,寻觅谜底,不得不说,确实是一件颇令人愉悦的休闲。
三岛由纪夫在《晓寺》里写到,瓦拉纳希并不古老,其真面目不过是,被掩埋在劣质钢筋混凝土里的,莫卧儿帝国的灰烬罢了。年初,重游此处,其“历史街区”竟展开了浩浩荡荡的大拆迁。正如三岛由纪夫所言,瓦拉纳希是一座永远处于婴儿期的城市,肆意胡为,毫无节制。莫卧儿帝国兴,异教、异族王公纷纷在此圈地朝圣,极力表现出对本土信仰的尊重,讨好宗教势力,谋求稳固的统治人口众多的印度民族。十八世纪的第七个年头,奥朗则布大帝去世,不久后莫卧儿帝国四分五裂。群龙无首的地方王公,以相对雄厚的经济实力,勾结舶来的殖民客,获取先进技术,制造战争机器。他们失去皇权的庇佑,深陷阴狠的离间计,各自谋求新兴统治的合法性。他们又互相制衡,无法统一,很快新的力量平衡再次达成。次大陆的分裂状态毫无意外的持续了一个世纪有余。恒河圣坛的主顾,从帝国权贵,变为割据一方的豪霸,失去皇权划定的底线,这股建设浪潮愈演愈烈。一百五十年之后,英国殖民者这条毒蛇终于长成了无可匹敌的毒龙。那弹丸岛国的女皇,摇身变成了一朝天子。土邦小王们堪堪自保,更是俯首帖耳。他们势力不断衰弱,甚至不再有能力维护那远在瓦拉纳希的河坛了。
莫卧儿帝国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私搭乱建的违章建筑,自莫卧儿帝国衰落以来,如苔藓般悄无声息的成长起来,成为圣城灵魂的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古老的火葬传统,不断吸引信徒造访,来来往往的,希望定居于此的,都盼望在河边寻得一处安身之所,客居的方便圣浴,久住的则坐食其利。“需求”滋养“供给“。居民们自作主张的将王宫、豪宅改建成大杂院。在殖民者的压榨和离间下,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圣城的信徒变的贫穷。新的统治阶级皈依无望,食利者只好以量谋财,对贫穷的恐惧使他们失去节制。因此,如今瓦拉纳希的那些旧街市的本质,可以说便是私搭乱建四个字了。圣城献祭了自己的美颜,包容下这些深陷迷津的,不可自拔的孩子。圣城也因此无法避免的沾染上孩子气:神经质,任性,一片混沌。它放弃成长,陪伴幼稚的信徒,一起玩耍;却犯下不可饶恕的溺爱之罪,使其信徒们成了永远长不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