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有声有光的流星 ——悼张晖 2024-07-30 19:25:07 下午4时15分,随着显示屏上张晖的心率由129遽降到0,这颗年轻心脏的跳动永远停留在2013年3月15日,再次的抢救只不过将死亡时间记录推迟11分钟而已。本所十多位年轻同事围守在病榻旁,眼睁睁看着张晖离我们而去。虽然医学已过早地判断,白血病和脑出血交侵的他已无生还之望,但我们还是祈祷死神晚一刻来临,让温度在年轻的身躯上多一刻停留。泪水写满每一张面孔。刚出的新著《无声无光集》仿佛是一个谶言,他竟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甚至没有给这些熟悉的面孔留下一丝忧伤的笑容。 讣闻传出,电话频响,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但四月一日毕竟还太遥远。那个大家认识的张晖,年少有成的张晖,真的走了,真的走了!得年不足36岁。36岁,在自然科学家或许已达创造力的顶峰,在围棋国手或许已力不从心,但在人文学者,这才是创造力燃烧的开始啊!难道真是天妒英才,予其慧心,予其灵性,便吝不与其耄年了么?苍天呀,我问你!放眼今日学界,张晖可说是罕见的少年有成的学人。在南京大学文科强化班读本科时,即撰著《龙榆生先生年谱》行世,见称于前辈。后在南京大学、香港科技大学获得文学硕士、博士学位,又到台湾中央研究院做博士后研究。十年间出版独著四种,合著一种,编纂、整理文献六种,身后尚留有两部书稿《易代之悲:钱澄之及其诗》、《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短短十多年的学术青春,竟结出如此丰硕的果实,治学领域涉及清代词学、批评史、近代学术史和南明诗歌。我每读他的论著,都不能不深感后生可畏。 是啊,以张晖的笃学、勤奋兼颖悟,大器岂待晚成?鹏翼初展,虽毛羽未丰,但抟扶摇而薄九万,已是指顾间的事,所内所外的前辈、同侪,也无不期以远大。然而万恶的病魔却猝然吞噬了他的生命。面对无声无息地冷却下去的身躯,我悲痛欲绝,难道夺去张晖生命的,仅仅是病魔么?在张晖弥留之际,我赶到监护室,夫人张霖呜咽着说:“蒋老师,张晖是您带他到文学所的,可他没实现您的期望。”我黯然无语,泪水夺眶而出。是的,是我将他引进文学所,这到今天只能说是个九州之铁难铸的大错!想当初他来所里咨询我工作的事,人大文学院的聘用正等待着他。我极力劝说他来文学所工作,认为这里更有利于他的学术发展。他信任了我,面试以出色的表现赢得学术委员会的肯定,进入古代文学研究室工作。但结果,随之而来的境遇,是文学所每个年轻学者都经历过的,薪水低,评职称难,各方面待遇差……张晖同样经受着多重压力,而最不思议的是,凭他这么卓异的学行,这么丰富的成果,居然博士毕业六年才晋升副研究员,而他从前的同学已将升任教授! 几年来,张晖一直承受着经济和职称的双重压力,即便没有张霖的泣诉和同学的回忆,我也早由自己的经历感同身受。无奈之余,只能时常宽慰他,一如我宽慰其他年轻的同事。但我不能不自问,我将他引进这个自诩为“国家队”的科研机构,我能给他什么待遇?让他有什么良好的发展?要说国家队,文学所,古代文学研究室,都是中国乒乓球队的水平,不是足球队的水平。但我们有国乒的待遇吗?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国家队,比谁都强,就只能享受比省队、县队都次的待遇?这个社会,可以养上成千上万的贪官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庸材,却不能养几个有才华的学者!张晖终究走了,留下两岁的幼儿,留下心爱的妻子和老而无养的双亲,留下不知其数的草稿和资料,悄无声息地走了。面对永远沉默的张晖,群起的恸哭,是物伤其类的痛惜,也是反躬自悼的悲哀。我,一个一日长乎尔的老同事,一个无能为力的室主任,拿什么回答你们的哭声?当第二个张晖倒下时,我还有什么脸面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他生命之火一分一秒地熄灭!邻床的亲属低声议论:“真可怜,才三十几岁,写过几本书哩!”如果他们知道,这年轻人是承受着多大的压力,积劳成疾,用青春的血汗著成那几本文字,就更不知道会怎么想了。普通人也会有朴素的感觉,并不需要有文化才能理解。几天来,我眼前一直晃动着张晖的面容。躺在床上,几年相处的记忆,点点滴滴都浮现出来,难以入眠。因为张晖的硕士导师张宏生先生是我同级师兄,张晖尊我为师,但我却从来视他为畏友。他的研究计划和设想都同我谈过,新著出版也都送给我看。我常会从他的身上看到自己的过去,但他却已不能从我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了。悲夫! 不久前,偶然闲谈,他说,写完《帝国的流亡》后,接着就写《帝国的风景》,下面再做什么还没想好,我顺口说:“可做《帝国的记忆》呀。那'二之’先生,钱澄之王夫之,不是现成的材料么?”他喜形于色,连说好,好,写成个《帝国三书》,或叫《帝国三部曲》!那眉飞色舞的神情还历历在目,但“帝国”的风景与记忆已永远成为绝响。虽说张晖同我也很亲近,但我从来没问过他的家庭情况,只知道是崇明人。他的文雅气质,让我一直以为他出生于书香之家。直到在医院见他尊人,才知道出身于农村家庭。这倒让我明白了,何以他恂恂儒者的文雅气质中又透着一种淳朴。七年负笈于南京,四年留学于香港,一年游学于台北,经受过都市时尚的熏陶,却仍保持着乡土的淳和。这就是张晖给人的感觉,朴实厚道中随时流溢着灵气,爽朗中又略带一点腼腆。这种气质对于女性显然很有吸引力,我曾听本所的年轻女同事说,她们理想的结婚对象就是张晖这样的。乍听之下我颇为惊异,因为从男性的眼光看,张晖未必称得上是美男子,离英俊潇洒似也有点距离。但仔细想来,张晖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儒雅敦厚,却丝毫不呆板;有理想有抱负,却脚踏实地。一如他的文字,平实畅达而有见解,有内涵。这样的男子,为女性所钟情是很自然的。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年轻人,竟一朝弃我们而去!让我们在感叹生命之脆弱的同时,更仔细地审视自身及所属群体的命运,仿佛有人在我们耳边低语:谁是下一个?我不想如此悲哀地思想未来,更不想对我年轻的同事们说,张晖就是你们的殷鉴。但我有什么可以安慰他们,说你们绝不会和张晖一样,不会是天际瞬间闪过的流星?我只有以个人的价值观,在内心悄悄地说,流星的光焰虽然短暂,也强似黯淡得几乎失去存在感的恒星。这只是很自私的想法,决不敢说给孤儿寡母听。直到写下这些文字,我都不知道这篇浸满泪水和怀念的文字,标题是什么。偶然看到同事施爱东发的微博,跟帖提到张晖新著《无声无光集》自序说:“正是书中这些有声有光的人与文,陪我度过了无声无光的夜与昼。”于是我在此一字一字地键入—— 有 声 有 光 的 流 星 2013年3月18夜 原载《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3年3月24日 赞 (0) 相关推荐 王伯祥诞辰130周年 | 感悟先生的《旧学辨》 王伯祥先生是笔者所在文学研究所的前辈学人,1952年12月12日他就从郑振铎手中接到任文学所研究员的聘书,当时文学所还没有正式成立,可以说是文学所的元老之一.但谈到王伯祥先生,学界可能较多的是冷淡或者 ... 姐姐,我在文字里想念你。 夕阳西下 苗怀明:记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两位先生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历来是文学研究的重镇,名家云集,令人向往.余生也晚,与该所来往较多的基本是同辈学人,当面向前辈学者请教的机会不多.比较幸运的是,其中有两位先生,笔者与他们有所往来,受益匪浅,以下如实记 ... 么书仪:求扇面 父亲活着的时候,墙上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里面镶着石慧宝的两幅扇面,一幅扇面是书法,写的是:"岳峻基厚,流清源洁,动静无滞,方圆有折,举直平心,连从掉舌,独悲魏禅,终存汉节,骏发克昌,申甫贞祥, ... 蒋寅|诗法研究是大有可为的——张静《唐五代两宋诗法著述研究》序 这已是张静的第三部专著了!虽然我从来不以数量来评价学术,但是也很看重数量,不断有著作出版,起码说明作者很努力,写作很勤奋.写作勤奋对于提升学术水平和能力都是很有帮助的 ... 蒋寅|论王渔洋悼亡诗 悼亡作为古典诗歌的一个类型,自唐代韦应物.元稹之后,艺术表现方面的开拓大体已完成,以后的诗人似乎再没什么创新的余地.自元代傅与砺以降,明清两代诗家赋悼亡者甚众,名诗人如王彦泓.王夫之.屈大均.尤侗.厉 ... 蒋寅|孙雄与《道咸同光四朝诗史》 清代是图书编纂和出版都空前繁荣的时代,清人编集的本朝诗文总集.选集之多,超过前代同类书籍的总和.自清初以来,本朝诗选就一直是诗家和书坊热衷于编纂的出版物,姚佺<诗源>.邓汉仪<诗观& ... 蒋寅 | 悼亡诗写作范式的演进 悼亡诗写作范式的演进 蒋 寅 内容提要:从男性心理及其艺术表现范式演进的角度考察悼亡诗,可以发现悼亡诗的演进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一.至西晋潘岳的<悼亡诗>始确定悼亡诗的特定内涵,即专门用 ... 学古诗的门径 蒋寅 蒋寅 . 1986年夏,<古典文学知识>第三期刊登了我读硕士研究生时写的书评<读古诗的门径--读沈祖棻著〈唐人七绝诗浅释〉>,送呈程千帆先生看,老师 ... 《龙文鞭影》卷一 四支 寅陈七策 光進五规 <龙文鞭影>卷一 四支 寅陈七策 光進五规 寅陈七策 光進五规. yín chén qī cè ,guāng jìn wǔ guī . [注释] (1)寅:宋朝胡寅,字明仲,建宁崇安 ... 蒋寅|《海外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译丛》稿约 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历来是海外汉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日本学者的研究可以追溯到七八百年前.迄今为止,世界各国的汉学研究在古典文学研究方面已积累非常丰富的成果,其中很大部分还不为国内学界所知,或即使知道也无法阅 ... 蒋寅|我对文学理论的技术要求 自上世纪末开始,国内文学理论界明显流露出一股焦虑情绪.与八十年代的理论热情不同,九十年代以"失语症"为代表的种种言说,都给人一种劳而无获的失落感和悲观色彩.虽然出版了上百种文学原理 ... 蒋寅|《清代诗学史》第二卷后记 一部著作写完,总有许多感慨,尤其是这种写作多年的著作,就像历经艰辛跑完的马拉松,长舒一口气之余,实在是感触良多,甚至不知从何说起. 学者历来就分两种,套一句曹植的话说就是"或好烦文博采.深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