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诗法研究是大有可为的——张静《唐五代两宋诗法著述研究》序

这已是张静的第三部专著了!虽然我从来不以数量来评价学术,但是也很看重数量,不断有著作出版,起码说明作者很努力,写作很勤奋。写作勤奋对于提升学术水平和能力都是很有帮助的。因为在我看来,写作绝不是想法的简单表达,写作本身就是思想形成、丰富和深化的过程。我自己常有这样的体会,一篇论文在动笔写作时往往只有一个粗略的想法,写作中仔细品读文献,不断激发出新的想法,产生新的问题,有困惑难解的苦恼,也有思路大开的兴奋。等到论文杀青,所有内容和想法已和动笔之初相去甚远,不可以道里计了。写作是能增长学问,提升能力的,我深信这一点,因此平时总是要求学生多写作。
张静在北师大读博士的时候,就显示出很强的写作能力,写文章极快。这是才思敏捷的表现,我甚至觉得她的思维比笔还要快很多。每见年轻学人,聪明的不用功,用功的又不聪明,而张静却是聪明而又能下笨功夫的。我还很少见到女生这么勤奋读书、写作,她在上海大学读硕士时,由特聘教授王兆鹏兄指导。我当时正任北师大“京师学者”特聘教授,她来投考时,兆鹏兄的推荐信用学习狂来形容她,给我印象很深,我想象不出现在的研究生学习能狂到什么程度。事实上三年下来我也没看到她狂到哪里,只是作业都完成得毫不费力,还参加兆鹏兄的项目,写了不少字数。凭藉硕士阶段的积累,博士论文以《北宋书序文研究》为选题。这方面我没有研究,论文内容都是她自己构思、写作的。旁人忙到五六月要答辩了,还在突击,张静好整以暇的,寒假过年后返校,没多久就完稿了,写了35万字。我也提不出什么意见,只有一些小地方略作调整。以至于答辩时坐在导师的位置上,听她陈述论文,就好像在听别人指导的论文,自己没教过她什么。

博士毕业后,张静到北京语言大学随韩经太教授做博士后研究,选择诗法作为研究对象,两年写成出站报告《器中有道:历代诗法著作中的诗法名目研究》,后来成为她的第二本专著。我还在为她这一成果感到欣慰,她的第三部书稿又已杀青。最让我惊异的是,若非眼看着这些专著一本一本出来,根本就不会感到她在用功。张静性情开朗,爱热闹,喜爱影视,又热心于环保公益活动,救助流浪猫狗等,微信上的她经常出现在学校的各种活动中。平时在群里也很活跃,常用极尽夸张的方式称赞别人。在群里赞扬老师,每让我有一种日月神教教主的感觉,明知是玩笑,也很有喜剧感很开心。所以我想,她的用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焚膏继晷、矻矻不休式的用功,而是做研究时能非常专注和投入,一种拼命三郎式的全身心投入。这样,她的颖悟就总能源源不断地给学术注入活力。

张静从宋代文章学研究跨界到诗学的田野里耕作,虽然与在韩经太教授门下做博士后研究有关,但她以诗法名目研究作为出站报告的选题,直接动因可能出自精读《文镜秘府论》。有若干年头,我苦于学术活动较多,不能每周按时上课,就在七月初集中十几天带研究生们读书。有一年读《文镜秘府论》,其中讲到一种“生杀回薄势”,讨论时张静马上就想到一个诗例,大家都觉得很有意思,我说可以再找一些例子,写成一篇文章。当时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她不久就写成一篇短文交来,我觉得很适合于《古典文学知识》,就推荐到该刊发表。或许就是这篇短文引发了她的兴趣,后来说想申请个课题,专门考究古代诗论中有关诗法的各种名目。这倒确实是一个挺有意思的课题,而且还没有人涉猎,我甚是赞同。
很快地《器中有道:历代诗法著作中的诗法名目研究》就成了她的博士后出站报告的题目。这项工作需要爬梳大量的诗学文献,而类似的集中翻阅文献的工作最容易激发理论思考,产生独特的理论问题。张静在整理诗法资料时,又发觉目前的古代文论研究较多关注形而上的理论命题,对诗法这类形而下的诗学问题缺乏研究,于是萌生继续写作《唐五代两宋诗法著述研究》的念头。这就应验了聪明人下笨功夫的效应。诗法在古典诗学体系中属于文本范畴的内容,基本到唐代诗学中才开始讨论。张伯伟教授曾将唐代诗学界定为规范诗学,这一判断就初唐到晚唐诗格的主流而言,当然是符合事实的。但从《文镜秘府论》保留的王昌龄诗论来看,盛唐时期诗学的着眼点已开始由讲格式病犯的诗格向讲文本内部构成的境象论和讲意指关系的意象论过渡,到中晚唐发展为阐明心物关系从而总结取象立意原则的中级诗学,到宋代进一步在造句、用典及修辞学的层面拓展,形成古典诗学中属于诗法范畴的丰富内容。这是古典诗学历史上理论体系和言说方式变化、发展、丰富程度最剧烈的时期,不仅古典诗学体系的理论框架基本奠定,古典诗学在技术层面上的丰富内容也基本得到充实。张静这部专著,在严格辨析“诗法”概念的前提下,取唐代诗法著述35种、五代诗法著述12种、宋代诗法著述21种,在充分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做了更细致的研究,逐一讨论了各书涉及的诗法内容,并对失传的22种诗法作了钩沉、发掘性的论述,使我们对唐宋间诗法的著述和流传有了较完整而细致的认识。在这番工作之上,张静最后对诗法著述的编纂特征和体系建构提出了一些总结式的论断,并通过前人对诗法著述的正面肯定和负面批评揭示了诗法著述的理论、批评价值和不可避免的缺陷。这些从扎实的文献研究中获得的结论,对于我们辩证地认识诗法著述的独特价值,理解它们对于古典诗学体系建构的参与意义,无疑是很有帮助的。
这是我读书稿的一点印象,顺便写在这里。先师程千帆先生不给自己指导的学位论文写序,只有曹虹《阳湖文派研究》是个例外,因为只有她一个女弟子。我秉承师门遗规,也不给自己指导的学位论文写序,现在女弟子多了,更连女弟子也没有例外。张静的诗法研究不是我指导的,做得如此有成绩,忝为一日之师,当然非常欣慰,也很引以为骄傲。程先生在我们读书期间基本上不表扬学生,我们都习惯了;我自己指导学生也很少表扬,以至于学生们常以为自己不副老师的期望,而不免自愧自责。面对这种情形,我不得不反思,学生们是不是太缺乏表扬了?张静大概也是表扬匮乏症的患者之一吧?现在我很想追补一剂表扬,为她的优秀和努力,以及对诗法研究的贡献。相信学界终会意识到,她的工作是对中国诗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补充。对诗法的关注,将与近年学界对诗学辅助书籍如韵藻、典故、类书的关注一道,将古典诗学研究推向一个新的层面。这方面的研究是大有可为的。

原载《中华读书报》2020年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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