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被绑架的价值观与生活
看帖子，有人为了给孩子买学区房，把父母养老的房子都卖了，背上不少债，等到入学新政策一出来，房价应声大跌，欲哭无泪。
这是价值观被绑架了。社会绑架一个人的价值观，往往不是从这人自己下手。一个成年人，有主见、理性，又接受过很好的教育，总觉得自己不可能被绑架价值观、被忽悠，而价值观的绑架，通常是从你的软肋下手的。
比如，绑架你的孩子。当然不是像劫匪那样，而是绑架孩子的价值观——在幼儿园，别的孩子家里都有什么、上什么兴趣班，如果你家孩子不上，就失去了和同伴交流的话题，作为家长，你也慢慢和别的家长不一样。时间长了，你家小朋友会慢慢觉得自己是个异类，缺少朋友。而且，身为“异类”，在他看来是很苦恼的事情。
40岁往上的成年人，如果事业小有成就，缺少朋友对他来说也不算太大的麻烦——实际上，事业越有成的人，越不会显得缺少朋友，至少表面上是。印象中，黄渤说过，从前当小演员的时候，到处都是冷遇，盒饭都吃不到热的，现在出名了，周围全是好人，没有一个坏人，到哪儿都有人赶紧递来一瓶水，“黄老师您辛苦了”之类的。
一个大体摆脱了生活压力，拥有一些资源，让别人羡慕并渴望结识的人，他就可以说，“人生到这个年纪该做减法了”——说这话其实跟年龄并没有关系，跟平常是你求人还是人求你有很大关系。人求你，你又不求人的话，微信上的人可能要时不时删一删，新的朋友能不认识也就不认识了。
不过，哪怕他是这样的生活，要“缩减交际圈”，但他家孩子在幼儿园里，绝对不可能这样的。如果孩子在幼儿园被孤立，他还会千方百计想去请老师吃个饭或者送些礼物。
小孩上幼儿园，一方面当然是解放家长，把孩子扔去幼儿园，自己起码可以清净一点儿了，缓解下育儿焦虑；另一方面，对孩子来说，很重要的一点是，他要学会与同龄人相处。过去，像我小时候，住在家属院里，都是平房，大人平时也不管，一堆小孩天天混在一起疯玩儿。现在城市里，都住楼房，很多甚至是塔楼，除掉在幼儿园、学校、兴趣班里，小孩难以碰到同龄的玩伴儿。
小孩不能自食其力，事事都要依赖别人，要有所依怙，在家里依赖家长，在学校依赖老师和同学。大人，可以自食其力，独立挣钱，这就意味着，哪怕周围人都说你不行，但你又没吃他一碗米，又不是他给你开工资，你甚至比他还阔绰、自在、悠闲，他的批评有时候你都能当个笑话听。但小孩就不一样了。
小孩没有稳固的价值观，又事事依赖别人，就不能不受别人评价的影响。别人有的，自己没有，自己过着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不能融入群体，就会孤单、无助。那么，这反过来，就会成为成年人的软肋。哪怕你不认为自己输在了起跑线，但你家孩子哭着说羡慕同学，也想学这个学那个，也想上辅导班，想跟着他们一起卷，你怎么办？甚至，你的配偶也认同，你怎么办？
你就这样被绑架了。别的成年人的观念，传递到他们孩子身上，幼儿园、中小学老师、课外辅导班的价值观，都传递到成千上万的孩子们身上。这些汇涌成时代的浪潮，去影响你家孩子的价值观，让他承受压力，形成焦虑。你孩子的焦虑，怎么可能不成为你的焦虑呢？你一旦焦虑，自己的价值观就也开始动摇，你慢慢怀疑自己的坚持是不是对的。当你也倒戈的时候，原先的价值观算是瓦解了。
没有孩子的成年人，也不能逃过这一劫。生活会绑架你父母的价值观。当别的老头老太太都在带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的时候，你父母也会焦虑，甚至觉得抬不起头来——因为别人会议论，会攀比，会有流言，来自亲戚朋友的压力，在熟人圈子里，会成为很大的心结，给你的父母带来焦虑。这一层焦虑会渐渐涌出，泛滥到你身上，一点点将你吞没。
一个人成年后，没有孩子，社会会绑架他父母的价值观，让老人形成焦虑，传递给他，逼迫他去一步步实现买车、买房、结婚、生子。等奋力把这些事情完成差不多后，社会开始绑架他孩子的价值观，让孩子焦虑，传递给他，逼迫他去996、换学区房、鸡娃……
孩子小时候，接触到的东西，也都是环境投喂的。各种兴趣班，奥赛，小升初、中考、高考、留学、就业……
就这样，一生被规定，被时代的浪潮裹挟，被世俗价值观的洪流淹没。看起来，好像每一个决定都是自己做出的，自己也心甘情愿，所拥有的一切，也都付出了太多心血和艰苦，然而游戏本身，并不是自己定义的、设计的。自己只是游戏里的玩家，拼了命去夺取一些徽章，漫无边际的一级又一级的徽章。学区房就是这样的徽章，其他一些因素定义了它的价值，等你终于拼了命夺取到了，刚刚欣慰自己总算上车了的时候，游戏规则和奖励机制又改了。
有时候，我也会参加一些和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的饭局，见一些和自己不属于一个游戏里的人。那样的饭局基本上都是，谁有钱，有名声，谁就坐上席、被尊重。有一回，我左手边的女孩聊过几句后说我，“你看你，穿得这么简单”。她说的“简单”，意思是这衣服太便宜。——我穿的优衣库的T恤，一直都觉得挺好，挺适合我穿。而她开口谈的，是自己和朋友最近搞了什么项目，要投几千万之类的。
这也是价值观的影响。好在她的价值观并没有说服我的力量。因为我所玩的游戏和她所玩的游戏重叠部分挺少。她倾心关注的内容，在我这里可能30%顶天了。如同她的信心来自于我不了解的世界，我的信心也来自于她不了解的世界，我感兴趣的人物，比如世亲菩萨、杜甫、朱熹，是她完全不熟悉的。
饭局上另一个女孩就不一样了。有个男生点着烟，噙了一口，拇指和食指夹住，越过我递到那女孩嘴边，“来，尝尝”。男生没比女孩大几岁，不过有点钱，也有些名声。女孩就面临考验了。拒绝吧，不好意思。一旦拒绝，这种场合今后她就很难混开了。她只好摆摆手，“我不会”。“有啥不会的，尝一口”，男生很自然。女孩只好接过烟，抿了一口，并稍稍被呛咳嗽了两声。“嗨，都没过肺！”男生夺回烟，塞进自己嘴里，眼睛瞟向桌子那头了。
整个过程中，男生对女孩的语气，都显得亲切友好。我也不晓得他们熟不熟，第几次见面。但可以明确的是，他们都认同同一套游戏规则：有钱、有声望的人坐上席、受尊重，需要被给面子。如果你坐下席，对你友好，是给你面子。如果你不认同这样的规矩，就不要参与这样的游戏。
这时候，刚才说我“穿得简单”的女孩，正在跟对面另一个男的拼酒，拎起分酒器整个灌肚里了，对面男的傻了。大家瞪眼看着，觉得她是巾帼豪杰。等她放下分酒器，把男生晾在那儿后，过了片刻，众人的注意力稍稍散去，我拍拍劝烟哥们儿的肩膀，建议他闻闻分酒器里是不是酒。他闻了闻，点点头。我不信，因为半小时前看见那女孩拎瓶矿泉水往里倒。我让这哥们儿尝尝，他尝了尝，果然是水。
饭局上，看起来是吃饭抽烟喝酒，实际上是在玩游戏。各自输出价值观，想用自己的价值观去侵凌甚至绑架别人的价值观。而有些人有心甘情愿被它绑架。价值观上被绑架的人是不自由的。而被绑架了价值观的人自己或许觉得，正奔在康庄的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