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一个爱古籍的男人,就嫁了吧?

遇到人群中0.0001%的灵魂知己,

要不要结婚?

一段以“古籍”牵线的婚姻,

是“大漏”还是“天坑”?

吆喝两件事,一是我沉寂了10年,正式开始写公号了——曾经发愿,“不结婚不写公号”。二是……一不小心,我真的跟桌子结婚了。

谨以此开篇之文,献给古书之美的主理人桌子,关于古籍与爱情,以及书房外的山河、柴米油盐和爱恨情仇。女人一辈子会写很多篇文章,唯独新娘这一篇不同,犹如一辈子文章集中的“凤冠霞帔”,因为有些初心若不被记录下,这辈子都不会再说了。

——题记

很多人问我:“你一个要啥有啥的北京姑娘,为什么会喜欢桌子?长得不帅,天天收拾一堆'破烂’。

我:女人一生最难遇见的是4个人——知己交心,情人交身,丈夫交银行密码,同修交学问

这4个身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找到任何“一交”,便值得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仅苦寻一知己,古人就高山流水值得摔了琴。

若碰到有人能2个身份重合之人,譬如既是丈夫又是知己,便是人人称羡的完美婚姻。

若碰到3个身份重合,那是青史留名才能遇到的福气——譬如钱钟书评杨绛,是我的绝无仅有的“朋友,情人,太太”。

若是遇到4个身份重合呢?烧高香拜佛,做鬼也不要放过他。

桌子或许是绝无仅有的、能把4个身份合一的人。

一.知己交心

张伯驹有了个潘素,就教太太画画;

黄裳有了个小燕,就教太太写字;

桌子同志打算“东施效颦”,也把小茶同志培养一下,写词写题跋。无奈所啄非器,“古籍萝莉培养计划”宣告失败。

我们的分工是这样的:一开始,桌子负责写证部分的跋文撰写,我负责墨笔抄录。后来桌子犯懒,把跋文全交我写草稿,他只负责校批改字。再后来,往往是我把跋语都撰文誊录在纸上了,手机发给人家,人家才大笔一挥指出这里不对那里不妥,于是我再研朱墨誊一遍他的校批。

也因为这样,两个人在残叶题跋上像是一个人,于是有了许许多多的“桌子小茶同心同观”。

我不干活的时候,桌子哄小姑娘也有一套。别人家的男朋友,哄姑娘开心都是“lv、爱马仕+陪逛街”,桌子哄姑娘只能送“破烂”——古籍、佛经、诗话、老纸、墨、毛笔、印章……别人家出差给女朋友的伴手礼是“大牌香水”,桌子出差回来的伴手礼往往是:

亲爱的姑娘,我给你买了一堆墓志回来。

我:“……(所以不是我吹牛,古书呆子能在同学的娃娃都遍地了自己还找不到老婆,那都是凭实力单身的。)”

好在桌子真找到了1%“不爱名牌爱破烂”的同款妹子。之前有人送了我一个古驰的包,邮到办公室;我拆来看,一个个字母地读出来,问同事:“G-U-C-C-I,这是啥牌子?”

同事愣了,过了半天才半信半疑:“……你说的是GUCCI吗?”

我:“哦哦哦哦对。想起有这么个牌子。这夺钱?我也用不上啊。”

听完了价,我叹息:“哎,还不如买几折崇宁藏。”

(所以,我很长时间找不到男朋友,可能也是凭实力的……)

假冒伪劣的“人肉版金文编”

一些残本其实内容很好,但品相卖不太上价,不如留下自读自用。我们周末的“运动”,就是一起展卷,整理和拜读新入手的古籍“破烂”。由于家里是榻榻米,没有凳子,只有炕桌——于是,“书都是在先生膝盖上读的”而遇到生僻字,桌子就成了“人肉版金文编”——不用查书,直接问桌子就行了。

可能是妹子进步太快,桌子这个“人肉版金文编”也变得越来越难骗,偶尔被我抓住错,一起查书,谁错了谁去烧水泡茶。“赌书消得泼茶香”,认识桌子后我才认定那些夫妇书房记乐,古人讲的是真的。

文徵明嘲笑的那句“吾为吾,竹为竹”被我们视为自勉——不能只把它当成“奇货可居”,要得到古籍的烟云滋养,就得真的把它当书去读内容。

“考据靠学问,写诗靠天赋”

考据是能学出来的,是正经本事;写诗不是正经事,学不出来,是老天给的。我的英文系出身,硕士学的是艺术学理论,对写旧体诗是外行,连韵都没正经学过。桌子开始教我写词,从用平水韵起。没教两节课,桌子发现我熟悉了规则后,写诗的灵性远在他之上。

桌子善考据,写《李文藻抄校本<海岱会集>考略》我是绝干不了的,但写诗的艺术天赋他不如我。)梁思成在评价太太的文章时,说“文章是老婆的好,老婆是自己的好。”我们不及梁、林百千万分之一,但桌子也忝叹一句,“我们写诗是老师教出来的,老婆写诗是天生的。

以下是我这个英文系出身的妹子,填的小词。(挑几首和“同心同观”主题相关的吧:)

【醉花陰—辛丑回春詞】
春醒蠹魚風拂面,故紙穿金線。同鑒亦同觀,不羨飛仙,只羨雙棲燕。
試與汗牛同磨硯,小字遊新絹。同眷配同心,不慕陶朱,只慕書千卷。

——这一首词,是“同心同观”的出处,后来我们还配了印。

【浪淘沙】
(辛丑小滿二侯,寅時醒於河魚之疾,輾轉反側。臥榻聽窗有零星小雨,有感)
雙脈細如弦,夜雨難眠。根根癯骨數寒天。還夢與君說舊字,軟語甜拳。
無意鎖丹鉛,藥苦人綿。當歸梔子日三煎。般若波羅觀自在,佛手七錢。

——这首是我闹肚子,桌子笑话我“拉稀致死”。词是真雅

不作文则不成婚。上古的人遇到大事就刻个鼎,流芳千古下;近古的人遇到大事也得“作文以记之”。

【浪淘沙·武松袁小茶新婚誌禧詞】
(步詞林正韻第七部平韻)
前世驻祇園,沐法千年。修來今世鳳求鸞。片紙残經無盡意,同願同觀。
新履躡紅鴛,結髮青鬟。暗收霞帔做三餐。尚借缥缃安陋室,同校同歎。

严格说是我草写,桌子点校。桌子自从把我教会了用韵写诗,就再也不自己拿笔了。口占写词没花几分钟,人家改词磨了三天洋工才动笔。——美其言之,“你以为改词那么好改呐?”

——说点正经的,这首是“新婚誌禧词”,我们打算小楷誊录,放在宾客的喜糖盒里。

文言段子集《咸水舍日记》的夫妇书房段子:

桌子性格正经,奈何佳人不正经。宋有《东坡志林》,清有《浮生六记》,我觉得我编排桌子的段子,可以攒一本文言段子集了(难怪古人“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能是怕娶个会写字的老婆,编排段子把自己写死~~)。比如:

【欺君之罪】近日外子购得前人闲印数枚,皆文人小品。恰值孟夏,书案一干朱白印经年盖用,油泥模糊。故以旧软毛牙刷蘸水洁之。外子归,余示以印。云:“卿劳矣。字口如新,何法为之?”余忍笑答之:“噫……借君之牙刷也。”外子大惊,神色有异。余抚案而噱:“实乃君之废旧牙刷矣。”外子绝倒,以指轻捏吾面:“应治卿欺君之罪耶。”

至于为什么书房取名“咸水舍”?一取西方琉璃净土,“一切皆是大水”,皆即咸也;二取佛经“为生死渴爱,饮五欲之咸水”。佛以咸海水愈饮愈渴,喻众生携色受想行识五欲身,觅生死解脱之不可得。

“咸水舍”常压蓝印,很多人不解(讣告文书才用蓝印)。而我们自有一番理论:“人生百年,向死而生。”这大概是对佛经“咸水”最好的诠释吧。

二.情人交身

我跟桌子的因缘,还真是因为“大佛”。那时我刚做完敦煌的书,又因为工作涉及《中国文化史迹》里消逝的文物影像,下了班的兴趣爱好,就是拎箱子访各省消逝中的古寺、古碑、古塔、佛造像,一个人几年走了大半个中国。

梅斌姐看我朋友圈天天一副“不识人间烟火”的孤独女侠样子,说要不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吧?跟你能玩到一起。他也读佛经,喜欢古书,旧体诗写得很扎实,就是离得远,在郑州。不知道你能不能把他薅过去了。

没过多久,那一年的荣宝斋北京春拍在即。桌子情理之中去看敦煌写经预展,而我是跟另一拨朋友去看。于是,因为“大佛”的千里姻缘,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桌子。

(↑右手是婚照,左手是现实——访碑路上没这么花阴人美,大部分是荒郊野外暴晒,遇到上不去的地方,桌子先爬上去看看那块碑的年代有无意思,再拉我上去。)

大概和古书接触久了的人,都有点呆气。拍场对面的“四世同堂”京菜馆,一瓶白酒下肚,桌子的话开始充满呆气:“遇见了你,我觉得(生活)再也不用接地气了。

桌子说的是实话。被世界看不懂的人,活着是孤独的动物大龄被催婚,几乎天天听到这样的催婚良言:“你要接地气……光看书能找到老婆啊?差不多行了……都是搭伙过日子……共同语言是可以婚后培养的……”

99%的人妥协了,1%的人继续坚持总会遇到知己。书里还真的找到了老婆。连桌子都不敢相信,“书中自有颜如玉”居然古人没骗他。

(↑右手婚照,左手现实。——人和物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断气,肉体死去;第二次是葬礼,身份在社会上抹去;第三次是名字再不被世人记起。这些古物,如果我们连对着百年前图纸去寻忆的心也没了,就真正意味着死去。)

很快,我的佛教史迹之旅就有了伴儿。鸟不拉屎的荒山寂寞的古碑古迹之旅,终于有了保镖+半吊子“砖家”。

我曾有个设想,是去古建古寺拍婚纱照,被无情地浇灭了。我问桌子,基督教徒能在基督教堂办婚礼,为啥佛寺不给清信男女办婚礼呢?

桌子:“哇靠?那婚礼词说啥?来,欢迎一对新人。祝你们白头偕老,虽然……诸行无常?祝你们永结同心,虽然……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上为婚照,下为现实。下面像不像1910年的照片?是2010年拍的,我举着图纸,拍照者是桌子。)

一路很多“心惊动魄”。我们去的地方有些太偏了。走山西的时候,很多村子里的珍贵古建都“摄魂惊心”,差点被狗咬——比如,冀郭村里的慈相寺,开车师傅都不知道路,灰头土脸地跑了十几公里,碰见守塔的师傅和4条汪汪叫的大狗。不对游客开放,但是守塔师傅可能太寂寞了,看我们拿着1906年的图纸特意而来,就栓了狗,带着我们里里外外看了个遍(这么大古建群荒草丛生,感觉夜里没几条大狗真是镇不住……)。“破译”了几块金代碑。

再比如去宝山石窟寺,大留窟和大住窟都在半山上,我们俩发现天快黑了没提前找到回去的车。我就蹲在地上哭

我学会的第一句河南话是“七(qi二声)帝八(ba三声)陵(ling四声)”。我们一起找到的宋太祖陵在荒地里,宋太宗陵在菜地里……裹着大棉衣,我还发现常盘大定《图集》一个错误,他在1920年代记录的太宗陵照片,和实际对不上。不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里肚子疼(真可谓呼应桌子的“拉稀致死”词了。)这样的经历诸省,直到疫情之前。

(↑右手婚照,左手现实。——古物雨打风吹去,会寂寞吗?我经常会想一段佛造像旁的石偈:“花木四时春,可以做供养。猿鸟四时啼,可以做回向。日月无尽灯,烟云无尽藏。其一佛二佛……”最后一句其文漫灭看不清了,我自己补了一句:人间寻摸样。)

三. 丈夫交“嗔”
——书房和山河外的柴米油盐

原本写了许多,又都删了。仅以之前写过的一篇文言日记,讲一讲古籍与山河外的柴米油盐吧:

两日腹泻,医言肝家郁结所至,以艾灸缓解,精神大减。数日前良夜,咸水舍唐卡旁一书架陡然砸落,架上古籍残卷皆倒,损一壶颈及壶承,水迸如裂帛,幸未伤人伤书,乃文殊菩萨之灵也。

余与外子购古书皆贫,无力购千金之元善本,同观清翻刻本草医书为日常之乐,逐行识药,某椒有“食之损气伤心令人多忘”之语。读至宋嘉佑三年之前序,叹前人编一医书而费九省四年之力也。善本目遇之而成色,纵孤本千金而烟云过眼,暂得于己,与古为徒,吾与后来者皆赵州庭前二柏树子也。

僧不僧,俗不俗,高不成,低不就。吾与外子尝自哂为蠹鱼夹缝之人也。

未曾落发修行,未曾皈一高僧大德,而男以汉文佛教大藏经古籍版本源流立足,女以佛教史迹造像碑帖为文做百万阅读补贴日用。此乃僧不僧也。

余尝笑慰外子曰,若百年后墓志铭,仅刻“清信女袁小茶,纸上磕长头一生,是以文字无畏布施”,足矣。世人名色食财睡,而余与外子只以千金换古本,自以为众而被厌于众,此乃俗不俗也。

外子翰墨文章之学,余乃艺术学洋文为雕虫之小伎,聊以糊口,惜二人有书呆之气而自废于象牙塔之外。非陈鹤寿世家之学,无胡适之之诡谲奇遇,唯可高山仰止金君克木,幼年失学自修,学问杂货铺而天竺梵文之苦行,小学学历而未名四老之尊也。此乃高不成也。

自遇古籍,人生识字烦恼始。金君克木耄耋之年答记者问,自言非专家,一生致力于学问之通俗也,自犒无银深造之万千失学之人。然与记者谈论万千汉文佛典贝叶经之译法,记者云里雾里,此学问之“通俗”于众生眼中亦有天梯之高。余与外子以此自哂,百无一用之古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而脱离奶瓶文化之众乐乐,此低不就也。

唯剩浮生一知己。碎银度日,赌书消得泼茶香,真咸水舍之日常写照也。文待诏曰“吾为吾,竹为竹”,谏豪富之家有千金购书视为生意,而束之高阁未曾同观拜读之乐也。

吾与外子虽无陶公之富,而所购善本皆展卷同观。春日写词以唱和,夏雨题跋而试墨,秋叶瑟瑟而九州访碑,冬雪凝笔而煮绿尘,良夜沉沉,于外子膝上观书,赌字而戏谑,以慰尘缘也。

吾谓外子云,逮修书一世,愿来世无我相无文字相,于弥勒菩萨前听法,读无字之书也。见旧拓双墨鱼,外子曰,似吾与汝之二蠹鱼乎?似庄子之涸辙之鱼相濡以沫乎?逮外子浮生所遇最贵之书,乃茶茶传也。

生活诸事,被桌子气哭。在地铁里写了一首【木蘭花——被桌子气哭地铁有感】:

累絲金鳳雙如意,曾伴阿驕結伉儷。賓朋散盡枕邊收,一朵冷雲吹不起。
蓋頭輕扯愁東婿,喜稱千鈞平不易。秤砣系著美驕妻,稱桿又擔柴與米。

桌子和词——娶知己的代价,就是吵架都得和词步韵,出韵了算输。

【木蘭花——地铁和詞】
蕾絲金鳳不如意,尋個憨憨結伉儷。前朋散盡枕邊收,壹句硬話擔不起。
蓋頭難掀因憨婿,瑣碎生活真不易。明明是個美驕妻,偏偏又擔柴與米。

(註:外子出韻。“掀”“偏偏”皆為平聲字,壹先韻。此處應用仄字。累丝是工艺,不能写蕾丝。)

我跟桌子说:“哎,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对你的破书这么友好的姑娘了。”

桌子想了想:“是的。”然后又补了一句:“那……你能不能对我也这么友好?”

我:“哇靠这么高要求?……书和你,只能挑一个友好。”

桌子小泪花:“……哎,那还是书吧。”

(百年日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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