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病房一笑佛

因为眩晕症,老伴儿住了院,我做陪护。

刚进病房,就看见一位老头儿,正趴在一张桌子前忙活。看见我们进来,他忙打招呼:“来啦!”

语调轻柔温和。一张笑佛脸。因为满脸微笑,脸上的褶子显得更见密集,也因为微笑,就给人慈祥的暖意。背略驼,身上穿一件白短袖衫,麻麻花花的,有的地方的洞眼似乎有黄豆大,也不知穿了多长时间。我就问,“你也住这屋啊?”

“啊,我不是病号,病号是我老伴儿,她去理疗了。”他怕我们误会,解释了几句。解释的同时,脸上依然堆满了微笑。语调依然轻柔温和。

上午九点多,他推进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老妇人,和他年龄相仿,不用问,是他妻子。脸上有些浮肿,戴着一副眼镜,有一片眼镜片上遮着一张厚纸片。看见我们,也笑笑,笑的时候,很僵硬。他把她推到病床前,摘下她的眼睛,露出一双双眼皮大眼睛,想必年轻的时候,她的相貌一定很漂亮。

他把她伺候到床上,躺下,又手脚不闲地忙活。

第二天,趁他老伴儿去做理疗,不在病房内的空儿,我们之间进行了简短的交流,才知道。他老伴儿脑子上得了重病,瘫倒在床上,已经六年多了。在这家医院,这个病房里,也已经住了三年多了。

“六年多了……”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似乎有无限的感慨。

我就问:“过年也不回去吗?”

“回去过一次,在家住了两天,一回到家里,看见家人,听见热闹,就哭!在这里,倒安生!没办法,过年也只好在这里。”说到这里,摇摇头,还连连摆手,十二分的无可奈何!

他背对我们的时候,我瞥见他臀部的裤缝里,有一道新缝的线,针脚歪斜而粗糙,不像是女人的手工,想必是他的杰作?

后来知道,男的姓刘,女的姓焦,本市人。

我老伴儿一上午就打完了针,打完针后,我们就请假离开,回到家里住。住进医院来的第三天,我们早晨去得早,等到八点多,护士还没有开始打针,我们有些无聊,同病房老两口儿又不在,我就顺手打开了电视,看新闻。

过不一会儿,老刘回来了,一回来,就又开始忙活,在桌子前忙活着,顺手调小了音量。我们也没太在意,继续看。隔了一会儿,老刘突然对着我们拱手作揖,说:“对不起,因为我爱人有青光眼,重影,没法看电视。她又怕吵闹,一吵闹,她就头疼。这电视能不能不开?实在是对不起了,对不起了!请原谅!请原谅!”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弯腰打躬作揖。脸上虽然堆满微笑,但那微笑涨满了紫红,写满了尴尬。

我急忙说:“没事儿,你爱人来了,关上就是了!”

不一会儿,他把爱人推进来,我一看见,就急忙关了电视。老崔就对他爱人说:“你看,人家多体谅你,一看见你来了,马上关了电视!”

声音依然轻柔温和,脸上依然堆满了笑。

那以后,我们在这个房间里的时候,再也没开过电视。

时间长了,我们逐渐观察到老刘对老焦精心照料的一些细枝末节。

因为老焦吞咽功能差,只能吃一些糊状的流食。每天,老焦该吃饭的时候,老刘都从冰箱里拿出一些熟食,大概都是一些豆类、米类、蔬菜叶类,放在一个圆缸里,一个劲儿地捣,捣碎了,再添上水,拿到微波炉里热了——如果是蔬菜糊糊,就沥上几滴香油。然后,拿起小勺,开始喂。每喂一勺,老刘必先送进自己的嘴里,哈上几哈,才递到老焦的手里,而不直接喂到老焦嘴里。明显,是既怕烫着老焦,又要让老焦尽量自己进食——以改善或者保持胳臂、手腕、手指的运动机能。

老焦呢,手颤颤的,抖索好大一会儿,接住了,摇摇晃晃,送进自己的嘴里。然后,艰难而缓慢地咀嚼,一勺糊状食物,从送进嘴里,到全部吞咽下去,得用三四分钟。全咽下去了,才开始下一勺。

在老焦咀嚼吞咽的过程中,老刘都坐在她的旁边,笑眯眯,看着她,似乎是在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舞蹈,有时候,还细细地叮咛:“别慌,慢慢来,别噎着了。”有时候,又啧啧夸奖,“挺好,挺好!”

“挺好”这个词,似乎是老刘的口头禅,对我们,对医生,对护士,都经常说,说的时候,都是一脸微笑,十足笑佛模样。当然,“挺好”这个词,老刘在老焦面前使用最多,似乎特别慷慨。他每说这个词的时候,老焦都要回应一声“嘿嘿嘿”的笑,笑声粗哑,艰涩,缓慢,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女性的柔细和美荡然无存。

如此艰难的笑,是被唤醒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愉悦,还是回应老伴儿的鼓励,对老伴儿由衷地感激?

我猜不到,也不用猜!

除了“嘿嘿嘿”的笑,老焦有时候也止不住要说话,“呜呜噜噜”,我们听不清字音,而老刘却似乎听得明明白白,心领神会,马上就接上话茬,夫妻俩一对一答,配合默契,交流起来。

有一次,他们上大学的外孙女从外地打来电话,老刘说了一通,老焦躺在病床上,听了一会儿,不过瘾,“呜呜噜噜”,嘟囔几句,老刘就把手机送到老焦耳朵旁,姥姥和外孙女直接进行了对话。这场直接对话离不开翻译,当姥姥的呜噜一通,当姥爷的就得在一旁大声翻译一遍。此时的姥爷,弓着腰,斜侧着身子,往前伸着一只胳膊,是很不好保持平衡的架势。过不一会儿,就说:“好啦,好啦!歇一会儿吧,别累着喽!”

老焦才意犹未尽地停止了和外孙女的隔空对话。

本来,两个病床之间有一道布帘,相互之间需要避讳一下的时候,可以拉动窗帘遮挡一下眼光。也许是久病少羞耻,也不太注意避讳了。许多时候,老刘给老焦脱衣服,换尿垫,都不拉一下布帘,有时候,目光闪避不及,我们就会瞥见老焦的一部分裸身。

我和妻子及其他家人年前刚刚送走了我的老爸,老爸临走,在病床上躺了将近两个月,得了褥疮,他很痛苦,我们也费了老大劲。而眼前的老焦的身上,竟然没有一点瘢痕,这得需要多么精心细致周到的护理,才能做到啊!

我妻子住了十八天院,自始至终,都看见老刘一人在不停地忙活,从来没见过别人。我有些纳闷,就问老刘,“有几个孩子啊?”

“两个,一男一女。”稍停,大概揣摩出了我的潜台词,又接着说:“让孩子在这儿,更不让我省心,比我在这儿还累心!”

老刘告诉我们,他老伴儿得病的第二年,一点都不能动弹,上下床,翻身,都得一个人把她抱起来,一段时间过去,他累得得了疝气,动了手术,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只好让女儿和老伴儿的亲弟弟陪床。等回到老伴儿的病床前,老伴儿一个劲地“呜呜”哭,两眼也塌了坑——瘦了。听女儿和他舅舅说,才知道,老刘住院的第二天,老焦就不想进食,到后来,干脆,拒绝进食。总是呜呜噜噜含糊不清地问女儿:“你爸爸呢?”

“你爸爸跑哪去啦?”

“他不要我了吗?”

老焦对老刘在精神上已经产生了极大依赖性,谁也无法替代。

老刘和老焦之间的心心相映真是达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

老刘把老焦推到病床前,该上床的时候,老刘站到老焦面前,伸出一只手。老焦一只手搭在老刘的手上,另一只手,搭在老刘的肩上。老刘把另一只手伸到老焦的胳肢窝下。老焦奋力一挺身子,老刘顺势往上一搊,眨眼功夫,老焦就坐到了床上。然后,老刘推开轮椅,转到床的北面,展开被子;同时,老焦自己躺下来,离枕头还有一段距离,再用两手撑床,使劲儿往上挪动身子,发出“呼腾呼腾”的声响,床也跟着震动。老焦躺端正了身子,老刘就帮她脱下鞋子,脱掉裤子,然后,盖上被子。

整个过程,老两口之间一般不大说话,都是默默进行,相互之间,真是配合默契,井然有序。我不由想起李商隐的诗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没办法,孩子不行,也没法找保姆,只好我一个人陪她了!豁出去我一个吧!”老刘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无奈。

“有个银行的老行长,身体健朗,前两三年,也一直在这里陪着老伴儿,去年,有一天,突然晕倒了,再也没醒过来,走了!老伴儿现在却还躺在病床上,病怏怏的,活着。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像他那样,突然就走了!”老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虽然也习惯性地漾着笑意,但话语中的悲哀凄凉,浓雾一样,向四周蔓延。

老刘还说,他的孩子也经常来,大都是在晚上,来送饭,看看老人。送来的饭,就放在冰箱里,吃的时候,热热。

有一次,我止不住,异常唐突地对老刘说:“我真佩服你的精心和细致,佩服你这么长时间一个人陪着老嫂子!”

老刘微微笑笑,感叹起来,“咱中国人就是大男子主义,要是我老伴儿这样伺候我,大家会觉得理所应当,换成我,就觉得了不起,好像多不应当。其实,都是人,老夫妻俩,谁伺候谁,不都是应当的吗?”

我也感慨起来:“是啊,昨天,我还对我外孙说,你光看见了我现在对你姥娘的好,你没看见我生病的时候,你姥娘对我的好。”

老刘也感慨起来,“过去,老焦对我真的是 百依百顺 !”

说这话的时候,老刘昂着头,一脸严肃,目光似乎穿越时光,远眺过去的岁月里,老焦对他百依百顺的那些生活细节。

六 有一次,我问老刘:“今年高寿?”

老刘答曰:“七十六。”

他走路已经有些微微的颤抖,而且,也经常吃药。我不禁有些担忧:“你这么大年纪了,也得注意自己啊!”

心里真的为老刘惋惜。

作者:快乐一轻舟

壹点号轻舟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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