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乡愁】那些落雪的日子
凡力先生拍摄的小区夜色(11月21日晨)。
几天前,天气预报说北京在11月20日(昨天)将要下雪。然而,白天的阴雨天气,雪没有落下来。于是,我们只能责怪天气预报不大准了,不过也无伤大雅。
今晨六点起床,透过窗户望去,昏黄的路灯下,地面是潮湿的,小区公路两侧停着的全是白色的小车。下雪啦,老天爷像个调皮的大男孩,趁着夜色的掩护,将露天停放的小车无一例外喷涂成雪白色,耀着你的眼。
(一)
下雪,故乡湖北浠水人称为“落雪”。在我的人生日志上,那些白雪覆盖过的往昔时光,有辛酸,有快乐……
父亲说,哥哥出生不久,患上了严重的百日咳。大雪冰封的冬天,父亲挑一担箩箕出门求医问药,一头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另一头是简简单单的生活杂物。
父亲说,那个冬天真冷、真长。正是文革期间,走“白专道路”的医生都靠边站了。而所谓根正苗红的造反派,大都不学无术。
后来,链霉素一次次注射下去,伴着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年轻父母的心上也在经历着一次次扎针般的摧残。哥哥最终虽然保住了生命,从此永久地堕入了死寂的无声世界……
鄂东文化重镇——浠水。
(二)
落雪的日子,儿时的我欢天喜地。早上躺在被窝里,一打开眼晴,室外的强光映进老屋来,再看瓦屋头顶的“亮瓦”上堆着一层雪。于是,我像打了鸡血,翻身下床,胡乱穿上棉衣棉裤,换上黑色的橡胶筒子靴,疯子似地冲出家门去,呼朋引伴……
落雪的日子,我们一群孩子聚合成天不怕地不怕的“队伍”,冲向村庄周边的山头,踩过小麦地和油菜地,你追我赶,学红军过草地爬雪山,抛射那雪球做成的一个个“炮弹”。茅草丛中蜷缩的野兔或刺猪(刺猬),惊吓之中乖乖成了孩子们围猎的战利品……
浠水俗语:落雪不冷,融雪冷。雪落在大地上,冰吊儿挂在老家的屋檐下,一排排像倒着生长的嫩嫩的竹笋儿,又像是晶莹剔透的长长的冰棍大展销。我们调皮地蹦呀跳呀,够下低处的冰吊儿,用竹竿打下高处的,甚至还会送进嘴里舔一舔呢。
楚水先生新创作的国画《啄食太阳》。
老人们依着靠着朝阳的一排土墙的壁间(间,浠水方言念作“干”),晒着冬日的暖阳,一手抱着黄的黑的泥巴烘炉,另一手抽着纸烟或旱烟,悠闲地搭嘴儿、挖白儿。红袄子花裤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聚在阳光下纳鞋底织毛衣,还腾出手儿抓吃苕果儿米泡儿,嬉笑编排着你家我家的酸故事,说着哪个中意的后生哥儿……
南方落雪的日子,孩子们心中盼的是过年。过年可以穿上新衣服,收到长辈们塞来塞去的一块两块的压岁钱(也叫压惊钱)。到处听到放鞭炮放春雷儿,还可做铜管的土枪填上火药打麻雀。热热闹闹拜年走亲戚吃糍粑之时,还可以观看走村串户地玩龙灯、舞狮子、划彩莲船,那是鄂东民俗的一台台精彩的大戏呀。
浠水特产鱼圆,春节期间少不了的一道美食。
落雪的日子,一个个山村不绝于耳的舂碓声、鞭炮声、锣鼓声,大人们迎来送往说热了嘴的祝福声,孩子们疯狂消费着寒假的闹腾声,一齐搅醒了沉睡的高山,搅动了冰封的河流……
(三)
而我的履历之中,读书求学占了大量篇幅。像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婉娫向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多少个落雪的日子,映衬着我和乡村小伙伴们寒窗苦读的场景。
大约是上初一那年,在滴水成冰的日子,我的右手冻得红肿,而食指的关节后来慢慢溃烂出黄色的脓水。一个雪花纷飞的日子,在和平初中,父亲满头大汗地送来新做好的绿色棉大衣,还帮我扣上一排金色的大纽扣……
书法家李建先生为散文集题赠的书名《留住乡愁》。
回首我们农村孩子成人成材的漫漫征途之中,多少张如雪片般飘来的油印试卷,弥漫着浓浓的油墨味儿,窒息了我们青春年少的想象力,扼杀了多少山里伢那放浪形骸的野性。
而多少位恩师年年岁岁在黑板上写满标准格式和标准答案,如雪花般飞扬的粉笔灰,也一天天漂染了他们青丝,还不到退休年龄,满头堆积如春蚕吐出的银丝……
迈过中考,闯过高考,走进大学校园的头一年,我们在江城武汉迎来了一场瑞雪。仿佛早已远去的童心被一下子激活了,学机械师范专业的6位室友,齐刷刷地站在教学楼前的雪地上,“咔嚓咔嚓”定格了当年风华正茂的那一时刻。
在大学毕业工作几年之后,我试着改变人生的轨道。每年春节前,全国研究生统一招生考试如期举行。有一年的元月,我早早地步出了旅馆的大门,信心满满地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烙上两行大脚印,深深浅浅地通向我正做着新闻梦想的考场……
而2008年春天那一场南方罕见的雨雪天气,我正埋头于武汉武泰闸的高校教工宿舍读书学习,当时在备考三月份的中国传媒大学和武汉大学的两场博士生考试。雪下得很大,并且多日不化。每天一早一晚,我还负责接送上阅马场小学的儿子。那时候,我们父子俩都是追求进步的学生呀。
2010年冬天,我困守在定福庄的中国传媒大学6号宿舍楼中,那是博士论文初稿最后的收官之战。白天写作,晚上备材料。
窗外的雪落得那么厚那么美,还有隔壁宿舍戴博士的吉他声声,在午饭和晚饭的时间点如定时的钟声响起。那博士宿舍楼如一座古老的佛寺,平时安静得要命。多少博士生在经受着一次次抑郁和近乎崩溃,那是学术刺激在肉体上所起的化学反应……
其实,人生就是贯穿始终的学习周期,什么时候能够停止学和问呢?古人萤囊映雪勤学不辍的励志故事,父亲总是苦口婆心地提醒我,让我保持学习的激情,不断清仓,又不断进来新货的状态。
(四)
落雪的日子,伴随我个人很多重要的人生时刻。20年前的元月六日,妻说该去领结婚证了吧?我本来想说,原计划到三十岁成家,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单身生活吗?我还没有醒来呢。套用一句某相声演员的口头禅:我还是个孩子呀!
可是,段子手们常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那不就是耍流氓吗?用四川话说,谈恋爱叫做啥子?——耍朋友!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我一旦和川妹子一“耍”就脱不了干系呀。
记得那天出门时,我一抬头,天阴沉沉的,像我还没有准备好的心情。从街道办领证回来的路上,漫天大雪,落在妻的红艳艳的毛衣上,落在我们黑色的眼珠和乌黑的头发上。
哦,老天爷呀,竟然来一曲这么应景的浪漫,当时还是刚工作三年的穷学生的我,顿时心儿豁然开朗,亮堂堂的……
而11年前的农历正月初三,是父亲过世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我从武汉回到老家过春节。毫无征兆,一觉醒来,初二夜里悄悄下了一场大雪,漫山遍野一夜白了头。初三早上,吃过早饭,按照乡风民俗,我和家人带着祭品来到祖坟山上。
一座新坟,黑色的泥土一层层覆盖了父亲的高大身躯,洁白的雪花又一层层覆盖了那个小小的土堆,像给父亲献上的无数的白色花环和哈达。我默默地摆上祭品,点燃香烛,低头恭恭敬敬地插在雪地上。再收拾一块没有雪的空地,点燃一堆黄纸冥币,烧成一群黑色的上下翻飞的纸蝴蝶。
然后,我跪在雪地上,和家人一起,闭上眼睛磕了三个头。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如高山上的瀑布倾泻,溅落在雪地上,融化出一个个小小的蜂窝状。我不知道,最终会也会滴到父亲的身上?随之,我忍不住哭处声来,像儿时受伤后、生病后紧紧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寻找再也找不到的那份安全感……
两年前,我搬进了北京郊区房山的新家。春节前,我接来常年生活在老家的母亲和哥哥,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凡力先生抓拍的郊区房山街景。
窗外的小河,早已是儿童天然的溜冰场。雪花飘舞,吻着一块块玻璃窗上新贴的窗花。北方的居室之内暖暖的,我在厨房里忙忙忙碌碌,做着一碗碗家乡风味的美食。
节后回到老家,母亲在电话中很认真地说,新家好是真好,可哪里住得惯?整天没事做,人也不好过啦!再这样跟坐牢一样,那怕是要得么事病吧?
——今年这个落雪的日子,我得着一些闲空,想起了从前,那些或是欢喜或是悲伤的日子,那些有雪有冰为背景的时光。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光如一江春水,静静地向东流淌着。往事一幕幕,终究如烟如云,如雪落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