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名篇赏析:《小村即景》韩小蕙

韩小蕙

这里是晋中南广袤大地上的一个普通小村庄。普通到你都不必问起它的名字。

我曾到过许多名山大川,譬如“归来不必看五岳”的黄山,“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湖,“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长江三峡,“疑是银河落九天”的黄果树大瀑布等。但不知为什么,在这些有口皆碑的天下胜景面前,我一次也不曾体味到地域文化给予我的心灵震撼。

所谓地域文化,我是指初识某一方土地,便能从那独特的地形地貌上,获得的一种当地才有的民风民俗生息氛围。我当然不是那种“地域决定论”的信奉者。记得第一次读到这学说时,曾从心底升起一种深深的不以为然:文化和历史的发展,竟能是由山川和河流决定的么?这只能是西方人才会有的怪异思维。

然而世事却偏偏这么奇妙,这晋中南的普通小村庄,竟使我体验到了一种地域的魅力。

这一带的地貌真是奇特,令平原人看上一眼便永远难忘。

人正在大地上行走,突然,脚起脚落之间,路便没有了。探身一望,脚下就是直上直下的悬崖,有的深达数十丈,令人头晕目眩。

而身后,人刚才走过来的地方,明明是平展展的土地。生着庄稼,长着树木,流着河水,跑着马车。还有一座座土砖结合而筑的农舍,和用秫秸秆隔成的农家小院。从里面,不时传来鸡鸣、羊叫与娃儿的笑声。

倏地,一群漂亮的狗儿你追我逐地奔了来,撒了欢儿地在地上跑着、跳着、扑咬着,尽情地嬉戏,却没见有一只掉下崖去。人正在惊疑之间,崖上崖下的乡亲便喊起话来:

“哎——吃哩?”

“哎——吃哩!”

这是汉子的声音。声音于崖上崖下巨大的空间之中,显得格外雄浑苍凉。倘是女子,便会于雄浑苍凉之间,又夹杂上缠绵悱恻的韵味,令人遐想无穷。

一忽儿,月上高崖,清辉洒遍大地,崖上崖下便一起进入了这里才有的极其静谧旷远的夜世界……

借用地理学的名词术语,这是典型的丘陵地貌。再准确一点儿说,这是平原与山地的交界地带,因而既呈现平原的平整,又间有山地的起伏。起起伏伏之间,便出现大断大裂而又错落有致的高崖低谷。人在高处放眼望去,但见对面崖壁像是一面巨大的史前壁画,那上面的神秘图形令你读不够也思不够。而远处,则是一派倒海翻江的山峁沟壑图,纵是天下最杰出的大师,也绘不出它们的英雄本色。

老乡们却绝少这样看景。他们更相信老辈人嘴上留下的传说。说是女娲炼石补天那会儿,补到这地界时伸了个懒腰,漏下一缕沙粒,地面上便不平起来。因为年深日久,他们早已没有了对女娲的激愤,生命的因子里,只留下了择佳地而生息的顽强生命力。在极不规则的地表之上,他们竟顺势建起房舍,形成村落,荷稼养畜,婚丧嫁娶。

于是,在这女娲的疏漏之处,人便也一辈辈繁衍下来。虽然活得不轻松,但也能于春种秋收之中,闻得一些戏文。何况,当青草漫满黄土世界之时,山峁沟壑也显得蓊郁苍翠起来。鸟儿也能飞来几只,叽叽喳喳地叫上一阵。逢到晴天朗日,汉子们还能变得极和善,话语和笑容都比平时多几分,喜得婆姨和娃儿们笑的笑,跳的跳。

这地方只是不能过冬天。一到荒凉的冬季,造化的穷凶极恶便再难掩饰了。

每当钻天杨的最后一片叶子被狂风吹落之后,生命的绿色消失殆尽,苍莽的黄土高坡就裸露出它的贫困。高崖与低谷之间,只萧疏着荆棘枯草的几根枝杈,天低云暗,更载不动崖崖、坡坡、沟沟、壑壑的忧并愁。而夹带着黄土的狂风却全然不理会这些,只一阵紧似一阵地刮来,对准光秃的崖际,麻利地刮下一层又一层黄土,怪笑着抛撒向半空中。

在这样的日子里,连狗儿也不敢跑出门了,生怕被狂风卷起,抛向崖下。家家庄户院子,更是门户紧闭,汉子蹲在炕沿上抽烟叶,婆姨搂着被吓坏了的娃儿,满崖满坡满世界中,失却了一切人声兽语,只剩下狂风的怒号和黄土地的呻吟……

这一切,是平原人无论如何也经受不住的。

与江南的鱼米之乡比,不用说,这样的地域环境是太沉重了。

可无论是历史上还是在今天,这里始终被称之为晋中南宝地。庄户人家的日子红火,为历史上偏居此隅的各路诸侯们奠定了太平昌盛的基础。气势恢宏的中原文化,也由这里播往陕北高原,甚至远走河西走廊、祁连山脉。就连异族侵略者,也不敢贸然践踏这片神圣的黄土地——有老乡告诉我,在抗战最严酷的1940年,小鬼子也只有在大规模“扫荡”时,才敢来村子里指指戳戳。

这到底是谁之功勋呢?

人杰?地灵?还是天意?

天意不过是人们自己编造出来的感觉。地灵向来也是依靠人杰才得以体现的。归根结底,我以为,还是这里的人民是有血性的人民。

自然环境的险恶,造就了他们的挑战意识。汉子们吃得大苦,经年累月侍弄着满坡满崖的庄稼。婆姨们耐得大劳,日日天天忙活着各路活计。正是在这发奋图强的过程中,奇迹被创造出来。由此我想到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倘若人类不劳动、不创造、不抗争、不奋斗,天天依赖天上掉下的馅饼优哉游哉地享受,恐怕这世界根本就没有了今天这高度发达的人类社会!

这读不透也思不透的“史前壁画”,这倒海翻江的“山峁沟壑图”,特别是这依地势而形成和兴旺的小村,就这样,永远地载入我的记忆。我清楚,在今后的人生之旅上,我会常常想起它们来的。

本文生动地描绘了晋中南一个普通小村庄与众不同的景致,采用托物言志的手法,抒发了对当地独特的地域文化的赞美,表达了对小村人民坚韧不拔精神的钦佩之情。

开头几段,作者欲扬先抑,点出她要写的村庄“普通到你都不必问起它的名字”。然而,曾到过黄山、西湖、三峡等名山大川的她,惟有这普通小村体现的地域文化给了她极大的心灵震撼。为什么?读者少不得问上几句,从而文章也就有了气势和悬念。

接下来,作者不急不徐地娓娓道来。小村景致在她笔下,显得简洁而生动:“人正在大地上行走,突然,脚起脚落之间,路便没有了。探身一望,脚下就是直上直下的悬崖,有的深达数十丈,令人头晕目眩。”这段文字,让读者也看得胆战心惊。但在这般险恶的环境中,人们就势起屋、安居乐业,从一座座农家小院中“不时传来鸡鸣、羊叫与娃儿的笑声”。一切都充满了勃勃生机,狗儿在崖上尽情地撒欢嬉戏,却没有一只掉下崖去。

光有画面还不够,作者又配上了音响:“人正在惊疑之间,崖上崖下的乡亲便喊起话来:'哎——吃哩?’'哎——吃哩!’”喊声在空旷的山崖间回响,仿佛暗示着乡邻之间真挚的情感以及对生活淳朴的热爱。

充满动作感的画面,与极具现场感的音响结合起来,使小村景致犹如电影镜头般呈现于眼前。这镜头,不是显微镜般纤毫毕现,而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深邃大气;这风景,也非杏花春雨的一派柔媚,而是古道西风的苍凉雄浑。

继而,作者引用了地理学的知识,穿插着女娲补天的传说,来解释这种地貌的成因。虽然生存不易,人还是一辈辈繁衍下来,日子还过得有滋有味。“逢到晴天朗日,汉子们还能变得极和善,话语和笑容都比平时多几分,喜得婆姨和娃儿们笑的笑,跳的跳。”

文如看山不喜平。写到此处,作者笔锋骤然一转,“这地方只是不能过冬天。一到荒凉的冬季,造化的穷凶极恶便再难掩饰了。”当生命之绿消失殆尽,高崖与低谷之间,只余荆棘枯草,夹带着黄土的狂风怪笑着肆虐横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天地间“失却了一切人声兽语,只剩下狂风的怒号和黄土地的呻吟……”

春日与冬日自然环境反差如此巨大,使这篇散文充斥着一触即发的张力。本文题名虽然叫做《小村即景》,但作者的用意显然不是在写景,让她深受启发的是小村人顽强的抗争精神。自然环境这般恶劣,村人却不愿向命运低头,他们择佳地而生息,吃得大苦、耐得大劳,在一辈又一辈奋发图强的过程中,把这贫瘠的黄土地建成为红红火火的“晋中南宝地”。小村人的奋斗史,蕴涵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大道理。

篇尾,作者卒章显志,思维跨越悠长的时空,由一个村庄联想到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倘若人类不劳动、不创造、不抗争、不奋斗,天天依赖天上掉下的馅饼优哉游哉地享受,恐怕这世界根本就没有了今天这高度发达的人类社会!”

这样,文章就以充沛的情感作为溶剂,把景和理、自然与人生的描述融为一体。小村人乃至整个人类这种顽强的生命力、不息的进取精神,不仅使作者铭记在心,同样也感染着、激励着读者。

附:韩小蕙简介

韩小蕙,女,1954年生,北京人。1982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光明日报社《文荟》副刊主编,高级编辑,南开大学兼职教授,北京作协签约作家,北京市东城区作协主席。中国作协第七届全委会委员。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韩小蕙散文代表作》等20部。有作品被译往美国、匈牙利、韩国等。获中国新闻界最高荣誉韬奋新闻奖、首届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优秀编辑奖、首届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奖。2003年应美国国会图书馆邀请,成为新中国首位在该馆演讲的作家和编辑,并获友谊与进步奖、国会参议员推动中美文化交流奖、旧金山市市长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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