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华:庚子渐去辛丑降临 忆马连良先生印象纷纷

温如华艺事感知录(72)

马连良先生

马连良先生诞生于辛丑年(1901)正月初十,至今已是整整两个甲子了,俗称“双甲之年”。

马先生是回族人,九岁入富连成科班学戏,从此进入梨园。马先生并非世家子弟,亲友之中,又无强权势力可以仰仗,却能在京剧界打下一方天地,中年时期成立了“扶风社”,发扬自己的艺术理想,而形成独特风格,实属天意。

提起“扶风社”主要团队,基本都是由马先生在“富连成”时的师兄、师弟所帮衬扶佐形成,如刘连荣、马富禄、叶盛兰、袁世海,还有义子义女如李慕良、张君秋、王吟秋、李玉茹等前辈先贤,所共襄大业。此班社创建十年不衰,除了马先生本人专业条件优秀,並能夠审时度势之外,其“天时、地利、人和”三项外界力量均能同时达标,更为不易。

马连良“扶风社五虎将”

左起:张君秋、刘连荣、马连良、马富禄、叶盛兰

因此马先生从艺之路,确实要比言菊朋、奚啸伯等鬚生前辈更加顺畅通达。言菊朋、奚啸伯二位前辈既不是世家子弟、又不属科班出身(比马先生还要多一弱项),言、奚二位缺此两项基本条件,仍要“下海”闯荡,不难想象,组班之后,更受多方掣肘,艺途之曲折坎坷,也在意料之中。

当年中国戏校的教师队伍,有许多都是马先生的同窗学友,“连”字科有:王连平、曹连孝、萧连芳、骆连翔、苏连汉……几位先生曾经谈起,马先生因是回族,在科里用餐,也是极为不便。每当“逢年过节”有所改善,多数汉民同学吃到“猪肉熬白菜”同时,而马先生只能分到一个“薄脆”(北京一种类似油饼的油炸食品),还不能一顿享用吃光,而是用它伴随其它面食,分成两顿,中午吃一半,晚饭吃一半。这种环境,逐渐养成了马先生的刻苦节俭的生活习惯,而这种习惯,又伴随着怹人生中的每个细节。

马连良《甘露寺》

马先生17岁毕业出科那年,正逢谭鑫培先生刚刚去世,但谭氏余荫仍然是笼罩统领着京剧生行天下之局面。当年老生“后三鼎甲”中,汪桂芬先生早已去世十余年,孙菊仙先生唱法也已然不太流行。而比马先生年长十岁,出生于1890年的三位老生演员余叔岩、言菊朋、高庆奎先生正在当红时期,马先生前瞻后顾,夾裹其中,只能继续贴演谭派剧目,先唱《定军山》,再唱《捉放曹》,以求得观众对其艺事之基本认可。

据梅兰芳先生书中回忆:自1928年之后,马先生嗓音逐渐大好,属于“音堂相聚”时期,为了取其“乘其罡风,扶摇直上”之意,马先生成立了属于自己的“扶风社”(另说“扶风”亦代表马先生之籍贯陕西扶风一说),脱离了与尚小云、朱琴心、黄桂秋等旦角前辈的合作关系,艺术上,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上升时期。

【1938年国乐唱片】

杨宝忠京胡、乔玉泉司鼓

[西皮原板]

劝千岁杀字休出口,

         老臣与主说从头:

         刘备本是靖王的后,

         汉帝玄孙一脉流。

         他有个二弟汉寿亭侯,

    [西皮流水]

青龙偃月神鬼皆愁。

         白马坡前诛文丑,

         在古城曾斩过老蔡阳的头。

         他三弟翼德威风有,

         丈八蛇矛贯取咽喉。

         曾破黄巾兵百万,

         虎牢关前战温侯。

         当阳桥前一声吼,

         喝断了桥梁水倒流。

         他四弟子龙常山将,

         盖世英雄贯九州。

         长坂坡、救阿斗,

         杀得曹兵个个愁。

         这一班武将哪国有,

         还有诸葛用计谋。

         你杀刘备不要紧,

         他弟兄闻知是怎肯罢休。

         若是领兵来争斗,

          东吴哪个敢出头?

         我扭转回身奏太后,

         将计就计结鸾俦。

从1930年到1940年,是马先生艺术上的黄金十年。在此时期马先生编排新戏众多,但对于听众来说,最为耳熟能详的仍是两出传统戏的唱段。

一段是(西皮)《甘露寺》之“劝千岁”,

一段是(二黄)《借东风》之“习天书”。

而这两段唱与正宗“谭、余”都毫无关系。

“劝千岁”属于“贾洪林派”,只是把乔玄的第一句【原板】转【流水】,变成了唱到第五句的【原板】再转为【流水】。

而《借东风》应是“富连成派”,更准确说应是“萧长华派”,【迴龙】之“相助周郎”之唱腔,在传统戏的“谭、余、言、杨”几派之中完全找不出它的痕迹。而在“望江北呀呃”却听到了萧长华先生在《刺汤》中“莫老爷呀呃”的来龙去脉。

马连良《借东风》

这两出戏,都是描写“三国”时期的内容,“劝千岁”唱段,叙述的是刘备君臣、弟兄们的丰功伟绩,而“习天书”的唱段则描绘的是火烧赤壁前的得意洋洋。

这两段唱腔,学他的弟子及再传弟子们在演唱态式上都拿捏不准怹的恰如其分,在吐字行腔上,也都不如怹演唱的流畅动听。

正所谓:“创流派难,学流派亦难”。

马先生的戏虽然看过不少,但是正面接触,只有一次。

1966年12月,马小曼同学准备去上海串连,在那个特殊年月,学生们只要有“学生证”在手,所到之处吃、住、行全部免费,火车也是随便换乘,四通八达,故此叫作“革命大串连”。但马先生对女儿出行,仍是有些放心不下。同学朱振东受嘱,准备打开老人心结,並邀我同赴马宅,以壮行色。记得是入冬某晚,天阴云暗,无风干冷,我们乘坐公交直奔西单民族宫,马路之南,见一街门敞开。进门之后,又见客厅灯光昏暗,马先生夫妇正坐屋中,见有来人急忙站起,以马先生当时之处境,非常谨小慎微,站起之后,已不方便再次就坐,只能四人站立交谈。马夫人用玻璃杯为我们倒上两盏“碧螺春”,振东把来意说明,马先生用特有的“马派”京白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一同去吧,路途之上,仍要多加小心,相护照应!”时至今日,马先生这几句言语,声犹在耳。

出门返校之时,已是满天星辰。

几天之后,便听说马连良先生认主归真了!

马先生在我脑中最后的影象,既似程婴,又像是宋士杰、张元秀的立姿表情,身上丝绒小袄,子午式,一个字,帅!

去世之那年,怹正是六十六岁。

记于庚子之末,辛丑将临

温如华老师授权发表

京剧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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