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名伶十三绝》中的“四大名旦”

同光名伶十三绝

清光绪初年沈容圃所绘《同光名伶十三绝》中有四位旦角演员:朱莲芬(《琴挑》陈妙常)、梅巧玲(《雁门关》萧太后)、时小福(《桑园会》罗敷)、余紫云(《彩楼配》王宝钏)。

梅巧玲饰《雁门关》之萧太后

时小福饰《桑园会》之罗敷

余紫云饰《彩楼配》之王宝钏

朱莲芬饰《玉簪记》之陈妙常

这四位名伶都是当时旦行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或可称之为同、光时期的“四大名旦”。吴焘(别署倦游逸叟,人称吴四先生)在他撰写的《梨园旧话》中说:

“旦角著称者殆难缕数,以当时各堂弟子无不应召侑酒,色与艺并重,故习青衫与花衫者最多。青衫著称者以喜禄、宝云、余紫云、时小福为最,花衫著称者以松龄、长贵、梅巧玲、杨桂云为最。至昆旦则以朱莲芬为无上神品,即许海秋先生《玉井山房文集》中称为‘莲郎’者是。此不过略举数伶,以志承平时梨园中舞扇歌衫之盛。”

可见,当时和前后成名的旦角演员决不在少数。吴四在《旧话》中对与“四大名旦”比肩的胡喜禄、陈宝云、方松龄、王长贵、杨桂云等极口揄扬:

喜禄、宝云,同以唱青衫著名,各有擅长之处。喜禄以态度作派胜,其所饰之人,必体其心思,肖其身分,而行腔又婉转抑扬,恰到好处。……至宝云,则以行腔胜,嗓音既秀雅,其行腔悉自出心裁,不袭他伶窠臼。而他伶所行之腔,一经其采择变化,便簇簇生新,悠扬可听。

若《双钉记》《双铃记》《翠云庵》《十二红》《翠屏山》《乌龙院》等剧,非具大本领者不能出色。当时专精此技者,只松龄、长贵、杨桂云,寥寥数人,名噪一时,不能数数。

吴四先生的记载,多是他的亲历亲见,他是一位很在行的顾曲家,眼界极高,以上所记,应该是令人信服的。然而,或许是因为“十三绝”画像的缘故,“四大名旦”对后世的影响毕竟稍大一些。

其实,即是在当时,他们也早已享有极高的声誉。清词人谭献(字仲修,号复堂,别署麋月楼主)的《增补菊部群英》,就把朱莲芬、梅巧玲列为上品,把时小福、余紫云列为丽品:

水芝如缑岭吹笙,湘灵鼓瑟。

慧仙如香熏百合,霞吐九光。

自然倩盼,光艳照人者为丽品。

琴香如碧树晓莺,红楼晴雪。

紫云如夜帐调筝,春灯翦彩。

谭氏如此的不吝笔墨,我们自然要这般的见识一番了。

朱莲芬

朱莲芬(1836 — ?),名福寿,正名延禧,字水芝,苏州人。幼年时随兄进京学戏,工昆曲。莲芬能戏很多,《思凡》《寄扇》《游园惊梦》《题曲》《水斗》《断桥》《活捉》《芦林》《盘秋》《琴挑》《芦花河》《贪欢报》《双沙河》等都是他的拿手杰作。

朱莲芬、陈桂亭之《琴挑》

当时的昆曲,已经比较衰落了。“京师自尚乱弹,昆部顿衰。惟三庆、四喜、春台三部带演,日只一、二出,多至三出,更蔑以加。曲高和寡,大抵然也。”(艺兰生《侧帽馀谭》)而朱莲芬搭四喜班一直演唱昆曲,尤其是他与昆丑杨鸣玉的合作,更是受到台下的欢迎。堂会戏对他也十分推重。这可是硬碰硬的真本事。梅兰芳先生曾讲道:

朱莲芬是唱昆旦的。他跟徐小香、王楞仙合演的“琴挑”“问病”“游园”“惊梦”“梳妆”“掷戟”“折柳”“阳关”;跟杨鸣玉合演的“思凡下山”“活捉三郎”,唱、念、做、表样样精能,着实享过盛名。他的身材较长,他就会想法遮盖自己在天赋上的缺点。出了台常把裙子系高一点,身子微微一蹲。举步时脚从横里伸出来走,照样灵动而轻快,让台下看了,并不感觉到他的腿长,这就是功夫了。(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

朱莲芬不仅舞台艺术“样样精能”,而且“顾雅自爱,喜读唐贤小诗,尤善行楷”(四不头陀《昙波》)。《梨园旧话》谓:“朱莲芬之书,师法襄阳,又参以诚悬体,劲挺有姿,其擘窠大字书,尤有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之概。”时工部尚书潘祖荫对他非常赏识。潘尚书精擅金石书画,也是一个写家,有时倩莲芬带笔,几可乱真呢。

梅巧玲

梅巧玲(1842 — 1882),正名芳,字慧仙,号雪芬,苏州人,原籍泰州。出生在一个小商人的家庭,八岁过继给一位姓江的老者做义子,常受江老头继室的虐待。十一岁时又被人贩子卖到福盛班学戏。那时候带徒弟的风气正盛,打徒弟的习惯也最普遍。师父心里有了别扭,就拿徒弟出气。班主杨三喜常用硬木板子打巧玲的手心,把手掌上的纹路都给打平了。第二个师父叫夏白眼,也是个打徒弟不眨眼的家伙。第三个师傅是罗巧福。罗本是杨三喜的徒弟,满师后也开门授徒。他见巧玲在夏家饱受毒打,非常同情,就花钱替巧玲赎了身,收在自己身边做了徒弟。

梅巧玲画像

罗巧福为人厚道,教戏认真,对巧玲的一切饮食寒暖,处处当心。幸亏遇到了这样的恩师,巧玲才算苦尽甘来,有了出头的希望。(见《舞台生活四十年》)

“徽班青衣、花旦,判为两途。青衣贵乎端庄,花旦则取妍媚。一重唱工,一讲作派,二者往往不可得兼。”(陈彦衡《旧剧丛谈》)梅巧玲却能于此两途游刃有余。他本工花旦,兼工青衣及昆旦,戏路非常宽阔。花旦戏如《雁门关》《探母回令》《梅玉配》《盘丝洞》等,青衣戏如《二进宫》《彩楼配》等,昆旦戏如《思凡》《刺虎》《折柳》《絮阁》《小宴》等,皆为得意之作。《梨园旧话》中记载:

梅巧玲佳剧,如《雁门关》《盘丝洞》《渡银河》等剧,最为出色。《雁门关》饰萧后,体貌既丰腴,又御旗妇冠服,口操苏音,清脆无比。《盘丝洞》饰蛛精,率众裸上身,沐浴于河。老杜《丽人行》所谓“肌理细腻骨肉匀”者,庶几近之。《渡银河》饰杨太真,艳丽而肥,恰称“环肥”之目。加以喉音清亮,圆转自如。

许九埜《梨园轶闻》亦云:

巧玲丰颐玉貌,态度端凝,能戏为《赠剑》《闺房乐》《打棋盘》《梅玉配》《五彩舆》诸剧,富贵风流,居然大家风范。且气息安雅,擅长隶书,尤为士大夫所欣赏。

此外,梅巧玲还擅唱老旦,“众人烦其于酒筵上连唱《钓金龟》《六殿》数大段,调高响逸,馀味曲折,真有穿云裂石之概。”(《梨园旧话》)

梅巧玲成名后不久便掌管了四喜班。这期间遭遇到两次“国丧”(同治帝和孝贞后的丧事),清廷规定全国百姓都要服丧带孝,百天之内不许娱乐,不许动响器,各戏院全部停业。许多小的戏班纷纷解散,四喜班也一下子陷到“经济危机”之中。一般大的戏班在遇到意外事件,短期内不能演出时,按惯例只开半个戏份来维持演员的生活。而梅巧玲的四喜班,还是照演出时的待遇,全体工作人员开全份。他是靠四处借钱来勉力维持的。当时戏剧界交口称道,认为是一种厚谊。(见《舞台生活四十年》)

《雁门关》梅巧玲饰萧太后

还有“焚券”与“赎当”两件事情。

梅巧玲有一可纪之事:部郎某君与之往还颇熟,借用其三千金,永未归璧,而部郎遽卒。身后事皆其乡人为之经理,此项借款乡人悉知之,佥以梅齿及为虑。设奠日,梅来吊奠毕,与座客晤,咸谓部郎子幼家贫,丧葬均无所出,借款请缓数年,俟其子稍长,再行归结。梅既出券谓众曰:“吾来专为此事。”即时将券于柩前焚之焉。此风义视古人之麦舟赠友何多让焉?以伶官而有士君子之行,可以厉薄俗矣。(《梨园旧话》)

梅巧玲夫人陈氏太夫人

有一位举子到北京会试,爱看梅巧玲的戏,还常和梅在一起研讨剧情戏理,对梅帮助不小,两人遂成至交。但他不善经纪,生活十分困难,后来竟沦落到靠典当衣物度日。日子多了,梅巧玲看破了他的秘密,就趁他外出时到他住的公寓里搜出当票,将所当衣物全部赎回,又留下二百两银子。这位举子非常感动,自此发奋努力。可惜高中之后,不久就死了。身后棺殓等费用,也是梅巧玲代为料理的。(见《舞台生活四十年》)时人闻而叹曰:“今之古人哉,乃于伶也一遇之。嘻,异矣!”

时小福

时小福(1846—1900),正明庆,字琴香,号赞卿,江苏吴县人。十二岁进京学戏,先学皮黄青衣,后入昆班春馥堂师从徐阿福习昆旦。出科后自立门户,名绮春堂,世称绮春主人。

时小福

时小福以正工青衣戏如《三娘教子》《桑园会》《彩楼配》《探窑》《跑坡》《玉堂春》《汾河湾》《斩窦娥》《南天门》《二进宫》等最为拿手,有“第一青衣”之誉。昆戏如《挑帘裁衣》《折柳》《小宴》等亦佳。他的嗓音嘹亮坚实,“气充韵沛”,“引颈一歌,满园百诺,重垣属耳者,亦皆叹赏。至节烈悲愤处,能感人泣下。”

所以当时京师最著名的班社如春台、四喜、三庆、嵩祝成等都纷纷邀他加盟,清廷也将他召为供奉。

《黃鶴樓》中孫菊仙(右)飾劉備 時小福(左)飾周瑜

时小福为人豪爽,“天性独真,可共患难,同业中有困难,无不尽力援救,于交友亦然。”(同上)名伶程长庚、谭鑫培、孙菊仙等人都得到过他的眷顾。尤其是援手梅巧玲的四喜班,更成了一段梨园佳话。

巧玲主四喜班,以赔累重,请君理其事。君初不之允,既而念四喜无人主持,势将瓦解,同志失业则饥寒矣。乃出金济之,不支,更鬻产为继。(张次溪《燕都名伶传》)

时小福德高望重,业内同人均心仪之,公推他为精忠庙四大庙首之一,以掌梨园事务。小福亦黾勉从事,不敢告劳。

小福嗜酒,连慈禧太后都知道他的这个嗜好。一天,小福应召与孙菊仙、穆凤山合演《二进宫》,这是一出生、旦、净合作的重头戏,非常吃累。慈禧谕左右持杯赐饮,并且关照说:“小福累了,先别唱啦。”

小福中年以后收了很多徒弟,都以“仙”字排序。最得意的门生有九人:张云仙、秦燕仙、陈霓仙、陈桐仙、吴凌仙、吴霭仙、江顺仙、王仪仙、张紫仙。其中秦燕仙早亡,还剩八位。每逢小福的生辰,八大弟子齐来贺寿,故有“八仙献庆”之称。有趣的是,这八个人都随师傅,无不能饮者,所以又有“醉八仙”的谑称。

余紫云

余紫云(1855 — 1899),正名金梁,号砚芬,小名昭儿。余三胜之子。幼入景和堂从梅巧玲学艺,工昆旦、花旦,兼青衫。他是一个青衣、花旦两门抱的演员,“先演花旦剧,后演青衫,嗓音柔脆,玉润珠圆,其唱工固臻妙境。

余紫云

至不专属青衫之剧,如《戏凤》之李凤姐,《虹霓关》之丫环,姿态横生,惟妙惟肖。(《梨园旧话》)《虹霓关》中的丫环一角,本为乳娘,穿青褶子,为青衣应工。余紫云为了让这出戏更火爆一些,也为了更加突出人物的性格,就把乳娘一角改为丫环,青衣变成了花旦。他的正工青衣戏同样出色当行,“演《祭江》《教子》《战蒲关》诸剧,声情激越,节奏哀婉,抑扬抗坠,曲尽其妙。”(沅浦痴渔《撷华小录》)当时人们往往把他与时小福相提并论,称一时瑜亮。

喜禄、宝云年辈略在前,继起者为时小福、余紫云,二伶皆隶四喜班。……此外以青衫著誉者虽不一其人,较时、余二伶,均不能称鲁卫也。(《梨园旧话》)

小福沉着有韵,紫云峭拔多姿,二人异曲同工,无分高下。(《旧剧丛谈》)

梅巧玲主持四喜班的时候,最头疼的事情就是他这位得意门生总是临时告假不唱。幸亏时小福与梅交情好,紫云一告假,小福就上场代唱。

余紫云的“跷工”可称一绝。踩跷,是模仿缠足妇女行走姿态的动作。过去旦角演员都要掌握这一功夫。据说旦角踩跷的始作俑者是乾隆时期四川的秦腔名伶魏长生(魏三儿)。当年魏三儿踩跷登台,“观者叹为得未曾有,倾倒一时。”(蕊珠旧史《梦华琐簿》)余氏演《虹霓关》的丫环,“献盘”一场,托盘疾走圆场,犹如杨柳随风,婆娑有致,“惟双跷弓样而身材绝不嫌高,台步之精工,一时无两。”(《梨园旧话》)“每紫云演此剧时,则京中旦角无不往观者。其绕场所走步,非他人所能及,故人争师法也。”(罗瘿公《菊部丛谭》)

余紫云“娴丝竹,尤擅琵琶。其演《四弦秋》也,翠销红泣,韵自情来,正不徒江上余音,青衫泪湿矣。”(艺兰生《评花新谱》)演《出塞》一剧,自弹自唱,悱恻动人。麋月楼主因有诗云:

镂檀散麝作楼台,玉蕊临风细细开。枨触闲愁如水起,笛家重唱紫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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