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二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二回)

回目: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

“话说次日,有吴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众堂客,因来与孟玉楼做生日,月娘都留在后厅饮酒。其中惹出一件事来……”这一回的开头紧接前回,先说是孟玉楼的生日,却又立马插入大段叙述宋蕙莲文字,玉楼生日就此一笔带过,妙绝。何以妙绝?一是表明这个生日平淡无奇,没有值得记叙的有趣故事,这也与孟玉楼的乖人形象性格相符;二是暗示西门庆的性趣已经转移;三是叙述既有连贯统一,却又再起波澜,生气盎然,绝不死板,在文学手法上很有创新。我数十年的阅读经验是,对不入流的书要从大处着手,得过且过就行;对优秀的书则要从细节上去读,读得越细才越见趣味。

宋蕙莲者,西门府得力下人来旺儿新娶媳妇,又一个金莲也。书中介绍,原本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名字也叫金莲,当先卖在蔡通判家做丫环,后因坏了事(第二十五回,借金莲之口道出,乃与大婆勾结偷汉子)被赶出,嫁与厨子蒋聪为妻。蒋聪常在西门府答应(帮厨),来旺儿亦早晚到蒋聪家往还通知,自然见了他老婆,两个又吃酒刮言,就勾搭上了。不料,蒋聪在一次与其它厨子为分财不均,酒醉厮打中,被人戳死,主犯越墙逃走。这女人就央来旺儿求得西门庆,替他拿帖说动县丞,差人捉住主犯,抵了蒋聪小命。事后,来旺儿哄动月娘,说这妇人会做针指,月娘便使了五两银子,两套衣服,四匹青红布并簪环之类,娶与来旺做了老婆,因与五娘同名,改名字为蕙莲。“这个妇人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若说他底本事,他也曾:

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

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

坐立频摇腿,无人曲唱低。

开窗推户牖,停针不语时。

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

作者写这长段文字好不直白,既把宋蕙莲的悲凉命运一笔道出,又对其性格评得一无是处,甚是不堪,极大的反差让读者超越了廉价同情,深刻体验和反思人性与命运的复杂交织。

蕙莲初嫁来旺儿到西门府,在灶上干活,也还没见什么妆饰。过了个月有余,因看见玉楼、金莲打扮(为何不见李瓶儿打扮,是因为瓶儿已经极力低调行事之故),便依样学来“把发髻垫的高高的,头发梳的虚笼笼的,水眉描的长长的。”这个招蜂引蝶的刻意样,很快吸引了西门庆的目光,便设了条计策,教来旺儿押解五百两银子,往杭州替蔡太师制造庆贺生辰的锦绣蟒衣,并及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就有半年期程,西门庆安心早晚要调戏这妇人。穿插完毕,叙回玉楼生日。西门庆打帘内看见宋蕙莲在外席上斟酒,身上穿着红袖对衿祆,紫绢裙子,便问玉箫:“那个是新娶的来旺儿的媳妇子蕙莲?怎的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到明日对你娘说,另与他一条别的颜色裙子配着穿。”玉箫道:“这紫裙子还是问我借的。”西门庆本来也是土包子,但久在女人堆里混,审美经验自然提高。但此处认为红配紫“怪模怪样”,虽然算有眼光,难免渗进了私心。小说描绘宋蕙莲穿裙子这一细节,也显示出其性格的粗俗与浮浪。这一段文字简练,没有渲染,却让我们体会到作者文笔如刀。

一天,月娘到对门乔大户家吃酒去了,西门庆后晌回家,已经喝了酒,走到仪门首时就与蕙莲撞了个满怀。事不过三,西门庆和李瓶儿偷情之初亦已经撞了两次,这一次想来是故意了。西门庆便一手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口中喃喃呐呐(吐词不清)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西门庆何以用如此直接浅白的方式,原因在蕙莲只是一个肤浅,不懂风情的物质女,在这种女人面前不用装素质,只需简单用东西砸就可以了。何况西门庆是家主,有权又有钱,人也长得帅,连潘金莲、李瓶儿都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宋蕙莲可说真是撞了大运中了大奖了。于是,在月娘丫环玉箫的联络下,西门庆和宋蕙莲终于在藏春坞山洞中成了好事。

好象这个家里,每有风吹草动的八卦事件发生,潘金莲都会是第一个发现,可见不仅敏慧,也是随时提高了警惕,有心要在这个家里掌握主动权。金莲此时与玉楼在李瓶儿房里下棋,听说西门庆已经回家,三人就散了。金莲回房化妆,想见西门庆,寻到山子角门首,见玉箫拦着门,只猜是玉箫和西门庆在此私狎,便要顶进去,玉箫告诉她“休进去,爹在里头有勾当哩”。殊不知金莲最喜欢的就是捉奸,走到花园藏春坞洞内,“只见他两个人在里面才了事。妇人听见有人来,连忙系上裙子往外走,看见金莲,把脸通红了。金莲问道:‘贼臭肉!你在这里做甚么?’蕙莲道:‘我来叫画童儿。’说着,一溜烟走了。金莲进来,看见西门庆在里面系裤子。”潘金莲骂了一场,又是要告诉月娘,又是要打淫妇脸个“胀猪”,西门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就走了,金莲终是隐瞒下来。为什么潘金莲要隐瞒?因为此种事对西门庆这个花心萝卜已经是家常便饭,金莲当初就曾为西门庆与瓶儿的奸情隐瞒过,赢得西门庆信任,尝过甜头。虽然宋蕙莲比不了瓶儿身价,然而仔细考量,闹开来只会损伤自己,反倒不若旧技重施,帮助隐瞒,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掌握了西门庆的秘密,就拥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西门庆会在某些事情上支持潘金莲,而金莲在这个家里也有了更多主动权,这在争宠之战,以及上层政治斗争中,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二是抓住了蕙莲的把柄,无形中就有了一种支配她的权力,也有了一个对敌的面首。由此,这场奸情可谓皆大欢喜,西门庆满足了惊险片加情色片的体验,金莲虽然暂时没有得到西门庆明显的报答,却直接有了一个贼乖趋附身边的蕙莲,而蕙莲也不断得到西门庆的一些小恩小惠,打扮也比往日显山露水,有了点进入上层社交圈子内的感觉。

这一回下半是春梅一段闹剧文字。一日,乐工李铭来府上,教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四个丫环弹唱。西门庆赏了些剩菜剩饭剩酒与李铭吃,然后随应伯爵到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殡。玉箫等人见西门庆出了门,厮闹着往西门大姐房里去,只落下春梅和李铭在教演琵琶。“李铭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来……”此处书中文字写得隐晦,不知是李铭有意调戏,或者只是春梅的过度敏感,反正春梅一口气连骂了八个“忘八”:“好贼忘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忘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的你这忘八灵圣儿出来了,平白捻我的手来了!贼忘八你错下这个锹撅了!你问声儿去,我手里你来弄鬼?爹来家等我说了,把你这贼忘八一条棍撵的离门离户,没你这忘八,学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寻不出忘八来!撅臭了你这忘八了。”骂得李铭拿着衣服惊惶而逃。春梅又一路气狠狠骂进后边,金莲正和玉楼、瓶儿并蕙莲在房里下棋,便问是谁惹你了来,春梅又一番“忘八”好骂,主子金莲也气不过,帮着亦是“忘八”不断,两人共计“忘八”二十余个,简直骂了个昏天黑地,不亦乐否。至晚西门庆回家,金莲告诉实情,西门庆分付“今后休放进李铭来走动”。自此李铭再不敢上门。

张竹坡在回前评中颇见精彩解析:“写春梅,必用骂李铭衬出者,何也?夫写春梅之心高志大气傲,已随处写出,今必欲特特写出,则必用一因,起一事方好。……是用借李铭一衬,则春梅矜尚自许,圭角崖岸,夸大负气,数语皆见。而于前娇儿陷金莲,桂姐要剪发一恨,轻轻提出。见得蓄恨已久,无缘报复,今乘桂姐破绽败露,而李铭又适逢其会,遂使拚千年不报之恨,一旦机缘凑巧,此时不报,更待何时?遂一发尽情,不遗余力也。写怨恨之于人如此。作者固明明一线穿来,而看者止见其写春梅一面,不知其又暗结金莲一面,而后文娇儿于西门庆死后盗财付李铭手,又必用春梅看见可想。”竹坡一篇评语,将春梅之骂分析得透透彻彻,免了我的口水,所以直接抄上。总之,无论李铭有意无意,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春梅早为主子金莲为李桂姐所受羞辱抱恨极深,有此复仇良机,自然大举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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