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档这个哪吒，在历史上能排第几？

本文原标题是 「哪吒的银幕史与神话谱系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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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g

《新神榜：哪吒重生》在春节档的热度非常低了，反正追光动画的大部分出品都是这个规律，但它却是我个人本月最喜欢的国产院线片，原因不仅在于追光动画继续打出了它的当代封神榜的动画美学牌，还在于这部哪吒电影在剧作上真的下了功夫。

《新神榜：哪吒重生》

所以也正好借机梳理一下「哪吒」这个形象在中国动画电影/电视剧史、文学史乃至各各神话体系坐标中的演变之路，其实，哪吒从来都是一个超有趣的宝藏混血儿。

先从197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那版《哪吒闹海》说起，这部登峰造极的动画电影在短短一个小时内浓缩呈现了明代许仲琳《封神演义》中的哪吒故事，这里主要指的是《封神演义》第十二回「陈塘关哪吒出世」、第十三回「太乙真人收石矶」以及第十四回「哪吒现莲花化身」的部分。

《哪吒闹海》

79版《哪吒闹海》中没有提到的石矶娘娘倒是在后来这部《新神榜：哪吒重生》里出现了一丝相关的后续。

在当年《哪吒闹海》一片中，叙事上着重表现了哪吒和龙王三太子敖丙、龙王敖光以及父亲李靖之间的纠葛，其古意盎然又潇洒生动的美术代表了当年美影厂最巅峰的水准，更不要说还有金复载配乐的加持，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比如有一处细节是，李靖抚琴时的指法、神情和乐曲，都是金复载当年特邀而来的古琴大师龚一的精确翻模。

至于文学原著中哪吒剖腹、剜肠、剔骨肉这些内容十分血腥的家庭伦理情节剧桥段，在79年的版本里则被简化成了一镜凄美的自刎背影，而把敖丙抽筋扒皮的恐怖情节也被美影厂营造得欢乐得体，尤为符合德智体美劳的情操，比如哪吒将龙筋拿来跳橡皮筋。

《哪吒闹海》

影片后半段呈现了太乙真人用莲花复活哪吒的情节，曾经的魔童屁孩脱下肚兜穿上神仙的荷叶战衣、拿上五种法宝，回水晶洞龙宫制裁敖光，并最终与父亲李靖和解——当然这一和解的心路历程在《封神演义》文学原作里可是花了好多回合打打杀杀、费了诸多菩萨仙人（这些到底是佛菩萨还是阐教神仙这里面一会儿还有说头）的心思诡计，才降服了哪吒的嗔怒杀心，父子两人才重归于好，所以我们在86版电视剧《西游记》中看到的哪吒李靖已经是后来天庭模范家庭的阶段了，众神汇集杀青牛怪那集时，哪吒和李靖的对话已经变成「父王，让孩儿前去吧！」「好去吧，可要小心呐！」这般无微不至相互体谅。

《哪吒闹海》

后来两部哪吒，也都是如一继承这个化父子怨为战友情的立场走向，在东方叙事中所谓的俄狄浦斯情节从来都是转化成放下并和解的方向，不仅仅是哪吒和李靖，就连孙悟空和唐僧之间其实也是这种关系——孙悟空与六耳猕猴的纠葛也因这个而起，该设定一会儿也要展开将，孙悟空这个形象在后来这部《新神榜：哪吒重生》中的出现举足轻重，基本就在它登场后我才确定这部电影真的有看头了。

《新神榜：哪吒重生》

再来看看《哪吒之魔童降世》，它的世界时空设定还是在古代的陈塘关，但比较新颖的地方在于改写了龙王三太子敖丙的角色性格，敖丙因灵珠的能量变得良善忠孝，这部电影的内涵其实具有一定佛道密续哲学在里头的，灵珠与魔丸打造出一个二元世界的不二相融连续的可能性。

《哪吒之魔童降世》

太乙真人一词中的「太乙」是什么？太乙者，太一也。太一也就是无极。无极生出两仪，两仪再生出四象，四象再生出八卦。灵珠和魔丸的出现分离就是两仪，对应的因果就是片中胖酒鬼「太乙真人」那一瞬间的思想开小差。

《哪吒之魔童降世》

道开始分为了阴阳，比如火和水的对立，比如哪吒和龙族的恩怨纠葛，要调和他们不是没有可能，但必须回到太一的状态，《哪吒之魔童降世》最后哪吒和敖丙的元神相融差口气时，太乙真人化成金光冲进去，才力挽狂澜。当时那个镜头是红色的哪吒元神、蓝色的敖丙元神和太乙真人的太一金光形成了一个旋转的三色彩旋，这个神圣几何符号在佛道两家中都有，佛家称之为喜旋。

《哪吒之魔童降世》

道家内丹典籍《太乙金华宗旨》有言：「金华即光也。光是何色，取象于金华，也秘一光字在内。是先天太一之真炁。」所以当时我看到那个镜头出现时，真拍案叫绝了一下。这里不难看出，佛道两家从唐开始就存在相当一段高度融合并相互吸纳的历史演绎。

说回《封神演义》第十四回「哪吒现莲花化身」的故事，尤其子必有其父的李靖嗔心不减，放火烧了翠屏山的哪吒庙，哪吒被气疯又要来杀父了，太乙真人见孽障杀性不改，就精心布局，请来了五龙山云霄洞文殊广法天尊和灵鹫山元觉洞燃灯道人一起演戏，这两位老道的名字是不是听着耳熟，其实他们就是文殊菩萨和古燃灯佛，燃灯道人给了李靖金塔，告诉他儿子不服就抓进去烧嘛，把本来就有三昧真火的哪吒烧也能烧的七窍冒烟，随后还佛系嘱咐两人：「好啦，你们从此父子和睦，以后就是一殿之臣嘛，辅佐明军，成其正果，以前的事都不要再说啦。」而李靖在唐代最早的形象就是佛教四大天王之一的北方多闻天王毗沙门。

佛教当时从阐教和截教中大量吸纳先进人才，搞得后来吴承恩和许仲琳有了大把的灰色地带可以天马行空，谁要想理出了一套逻辑清晰唯一考证怕是痴心妄想，但这就是中国古典神魔文学的魅力。同时明代的神魔著作，吴承恩较为倾向于佛家，许仲琳义较为倾向于道阐截三教，《封神榜》基本就是展现了诸神之战与阶级斗争的永恒魅力，《新神榜：哪吒重生》有点要化解它的意思，因为孙悟空嘲讽封神榜「封了又乱乱了又疯」没点崇高的追求。

《新神榜：哪吒重生》

《西游记》也讲哪吒的师承法脉，但在那里吴承恩写的是如来佛祖用莲花复生哪吒的，没有太乙真人出现过，而且如同胡适和鲁迅当年对孙悟空原型的争论（胡适说肯定是印度候神哈努曼，鲁迅说应该是《山海经》里怪物无支祁），哪吒也有一样的问题，他是护法毫无疑问，但护的是哪家的法？其实都无所谓，佛道还是在同一水平线上结亲过招。

还有一种说法是，在印度佛教的体系里，哪吒是那罗鸠婆（梵文Nalakuvara）的中文音译，也就是前面说的多闻天王的三太子，师从释迦牟尼佛，三头六臂的形象也是与此有关——这个形象以元神的形象出现在了现在这部《新神榜：哪吒重生》中，「元神」在这里可以等同理解为「本尊」。

《新神榜：哪吒重生》

终于说到这部电影了。

影片当然有不少缺点，比如女性角色扁平和鸡肋化，再比如医院修建在雕有佛像的崎岖山崖边的立意过于明显但也过于不合逻辑，以及父亲死前为自己儿子是英雄而骄傲一泯恩仇等略显简单的表达，但这些都是次要的。

影片本身从全局上早已脱离了热血学青春动漫单一的幼齿层次，其实《新神榜：哪吒重生》在将中国古典神话换血现代性叙事的构架上还是做得颇为突出的。

表面权贵家族背后是非人的龙族势力，其中所暗示的技术霸权和自然资源垄断非常具有现实映射性。东海市显然借鉴了魔都上海的肌理形象，摩天高楼与霓虹陋巷的对望，阶层悬殊、欲望涌动、乐苦交杂。水资源匮乏背后的原因是龙王绑架蛟龙私炼龙丹也很有说服力。

《新神榜：哪吒重生》

导演在敖丙的龙筋上动了脑筋，这根华丽的神经机械金属龙筋，不但犀利暗示了「哪吒闹海」的前世恩怨，在视觉上也与哪吒后来的废铁铠甲形成了相对仗的效果，这部电影在美学上融合了赛博朋克和蒸汽朋克等诸多西方科幻电影的风格，比如龙宫有点《银翼杀手》的豪华末世感，而哪吒的日常又有像是在老上海加入了些许《头号玩家》那种贫民窟废土环境，同时也不失对原著和神话体系的深挖和提炼。

《新神榜：哪吒重生》

不过我认为这部电影在剧作人物设定上最厉害的地方是加入了一个惊艳的第三方角色，把原来的太乙真人替换成一个极具noir风格的外邪内正的孙悟空。

不难发现，这个孙悟空在发型上借鉴了日漫《龙珠》，在面具上借鉴了藏密的金刚舞面具，在服装造型上选择黑道暴发户的金色浴袍，端着鸟笼的腔调又效仿了北京老炮，在剧情功能上又像是给蝙蝠侠捣鼓黑科技装备的技术黑客，但他的本质其实比这些表面形象要来得更为伟大崇高一些，和太乙真人的职能差不多。

《新神榜：哪吒重生》

若他还是西游记里的那个孙悟空，肯定随便打一圈也就解决问题了，但人家现在走的不是这个路子，没事不出手打架，而是走谐星佛系菩萨道的路线，重在磨炼和培养年轻接班人。

孙悟空这个配角举足轻重的原因就是在于，它给予了一部早已耳熟能详并先前已有高峰银幕范本的经典神话故事一种开放性，和一种全新的回炉熔造的可能。它成为了这部电影的信息量、趣味性和节奏性的担当，如果没有这个角色，这部电影将平淡无奇。

片中最精彩的一出戏是落在孙悟空解构了自己《西游记》的身份问题——「六耳猕猴悬案」，他说孙悟空就是六耳猕猴。

《新神榜：哪吒重生》

再回想一下《西游记》那集，观音都看懵圈，只有地藏菩萨的坐骑能听出真相，但它不敢说，其实不是不敢说，是它没有能耐用语言说清楚这无二之二，众神都看不出谁是真的美猴王，只有如来说他知道，还给出了一个无人能反驳的冷知识，因为别人都没听说过，叫什么「这假孙悟空属于不入三界十类之种的混世四猴之一的六耳猕猴」，或许这只是佛祖编造的一则善巧的童话故事。

《西游记》

不过我也记得，那集剧中有一句话如来却也认真点明了：「这一番劫难都因为你们师徒二人不和，祸由疑猜而起，人不可有二心。」六耳猕猴其实就是孙悟空因「自我」、因为疑和慢而生出的外境障碍，倡导「无我」观念的佛祖训练孙悟空或哪吒的各种方式，都是为了磨平其顽劣的自我，所谓不断遇见妖或魔，无非就是这二心所造。

佛经有言：「制心一处，无事不办。」在79版《哪吒闹海》里，太乙真人也说：「俗话说，神仙也是凡人做，只是凡人『心不坚』。」在这部电影里，除了时空构架的亮眼设定，哪吒和孙悟空这段道友般的友谊其实更值得玩味。

《哪吒闹海》

孙悟空说他与哪吒都是女娲补天时同一块石头里出来的，其实就他们所修法术也确属于一家，都是以三昧真火之强而闻名，而所谓的三昧就是三摩地，三摩地就是禅定之地，禅修修的就是这真火，它不是一般的二元之火，而是归一的超二元状态，所以片中孙悟空对哪吒说你练好了这火，就可以「水火不侵」，不论是佛家还是道家在这点上都是一样，所谓内丹、太一、金华、法身光明也都只是不同的语言，斩妖除魔的故事背后往往展现出的都是一种内省、觉醒与自我修持。

其实中国古典神话作品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故事宝藏，而我们也必须意识到，任何的当代性都是神话的，在当下一个时代，高频次出产基于这类中国古典神话的电影作品并非偶然。

创作者们如今以何种方式掘取这些宝藏，如何重释和提炼它们，真的是中国电影未来的一个极有意思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