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柏祥伟)

宋娟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裹着白色的粗毛浴巾,磨蹭着从她皮包里掏出百雀羚,拧开瓶盖在脸上揉搓。不知她是害羞面对即将发生的事,还是故意磨蹭不乐意和陈大雨做。陈大雨招呼她坐在床上搓脸,宋娟嗯了一声,转身坐在床上,说,时间还早,你急慌什么啊?

陈大雨叫了声宝贝,说我都想死了,都快急死人了,说着扳过宋娟,扯掉她身上的浴巾,宋娟躲闪着,半怒半笑着在陈大雨怀里滚动,陈大雨压在她身上,听到宋娟哎哟着叫了一声,你压住我的头发啦。

陈大雨挪开啃着宋娟的嘴说,你老是说头发?

宋娟说,有人统计过,女人这辈子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头发。

陈大雨的舌头撬在宋娟嘴上,含糊不清地说,舌头,来。

这一场厮杀,持续半个多小时,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宋娟推开陈大雨,喘息着说,你为什么老是堵我的嘴?快把我憋死了。

陈大雨说,你叫得太响了,这个房间不隔音。

宋娟抬头张望着房间的设置说,破宾馆,来这种脏兮兮的地方,你真小气。

陈大雨解释,这城市我也很少来,人生地不熟,我哪里知道哪家宾馆好,今晚不回去了,再换一家五星级的宾馆。

宋娟撇嘴哼一声,你想得倒美,这一回便宜就让你占足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既然宋娟要下午就赶回单位上夜班,陈大雨也不想再坚持,他觉得自己累坏了,透支体力,说不定要好几天才能歇过来。匆忙冲洗了身子,回到床上,看宋娟还蜷曲着没动,陈大雨躺下她身边,抚摸着宋娟的胸。

陈大雨说,我还行吧?

宋娟拨开陈大雨的手说,还行,比我前男友强多了。

陈大雨心里掠过一丝醋意,追问,你前男友做得不如我好?

宋娟略一沉吟,怎么说呢,你和他没有可比性。

什么叫没有可比性?陈大雨愣了愣,说不上沮丧还是兴奋,抬头看了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已是下午四点,五十公里的路程,赶回去要一个小时。陈大雨说,走吧,天不早了。说着又趴在宋娟脸上亲了一口,起身摸衣服。等穿好衣服,蹬上鞋子,看宋娟慢腾腾地系着乳罩的纽扣,才想起问宋娟,你最近忙什么呢?发短信你也不回。

宋娟没抬头,撩了一把耷拉在额前的头发说,姐最近很忙,不是在相亲的路上,就是在相亲的饭局上。

陈大雨哦了一声,抬头盯着天花板上的圆形吊灯,猛然喷出一句,我靠!

陈大雨和宋娟一前一后走出宾馆的时候,五十公里之外的刘敏正走进城西的苏果超市。她要趁着下午歇班的空隙,给陈大雨买一件短袖衬衫。后天儿子就从大学里回来实习了。前几天陈大雨给他一个开公司的同学打了个电话,先在朋友公司里找个工作,不图儿子挣钱,让他学点社会经验。约定儿子回来后,陈大雨请同学吃顿饭,一起带着儿子和同学见个面。刘敏想在同学聚会这样的场合下,穿得干净精神些。

从超市回到家,刘敏开始做饭,她想包韭菜鸡蛋加肉丁的水饺,这是陈大雨最爱吃的馅子,每次陈大雨吃水饺时,都是狼吞虎咽,几乎是一口一个。刘敏在厨房里洗韭菜,煎鸡蛋,切肉丁,调拌好馅子,准备和面时,听到客厅外的开门声,陈大雨回来了。喘着粗气,径直奔到厨房,对正在弯腰揉面的刘敏喊了一声老婆,从身后围过来抱住了刘敏的腰,只抱了一下,又松开了,退一步说,老婆真好,知道我想吃韭菜馅的水饺了。说着转了一个圈,问刘敏蒜头在哪里,他要帮刘敏剥蒜。刘敏说,我给你买了件衬衫,你穿穿试试合身不?

说着指着客厅的衣架让陈大雨过去试穿,陈大雨带着抱怨的语气说,又给我买衣服,我不缺衣服穿。边说还是边出了厨房,到客厅衣架上拿起那件白色衬衫,展开了衣袖打量,刘敏摊着满是面粉的手跟过来,你穿穿试试,不合身再去给你换。

陈大雨说,看型号就合适,不用试了。

刘敏说,哪能不试呢,你脱了衣服试试。

陈大雨慢腾腾地解开扣子,他的动作,很慢,看起来笨拙又吃力,像是在扒掉身上的皮肤一样痛苦。刘敏看到了陈大雨身上的紫痕。她的手指头快碰到陈大雨时,又把手缩了回来。刘敏说,浑身是伤,怎么回事?

刘敏的声音很低,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什么,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追问陈大雨,你出去这么半天,怎么就弄得浑身是伤了?

陈大雨曾对宋娟说,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发现你是我这些年来一直要找的女人,你一出现,我就知道,我终于找到了。

宋娟问,我是什么样的女人?陈大雨说,你是我一直在找现在终于找到的女人。宋娟翘着嘴角笑,她笑得很浅,没笑出声,我能相信你的话吗?你说,我要是说不相信,那会打击你的心情,可是你这话说给狗猫听,它们也不会相信啊,我为了照顾你的心情,我表面就做个相信的姿态吧。

陈大雨恼羞,又不便发作,只得做出委屈的样子说,我对天发誓,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娶你。宋娟听着,笑得浑身哆嗦,笑出了眼泪,却怎么也没笑出声音。宋娟擦着泪说,大叔,我喊你大叔你别生气啊,你说像你这样年纪的男人还会有爱情吗?你怎么不承认你只是爱上了我年轻的身体呢?我只是年轻身体中愿意给你付出的那一个。因为我愿意付出我年轻的身体,因我对你生理需要的成全,你才爱上了我。事实不就是这样吗?你真诚面对,坦然承认就是了。

陈大雨看着宋娟笑得梨花乱颤,她虽然是用轻松调侃的语气来揭露陈大雨,陈大雨还是觉得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一样无地自容。他没有什么强硬的理由来反驳宋娟对他一针见血的批判,为了表示自己对宋娟的真心疼爱,陈大雨说,我爱你,你说你要什么我都舍得给你买。陈大雨说,你不是喜欢甲壳虫车吗?我现在就去买给你。

宋娟止住笑,大叔,我可不值得你这么付出。我别无所求,我只求你,把我的工作从郊区卫生院调到市区医院就行。

陈大雨说,你小小年纪,还没经历过爱情,怎么就不相信爱情了呢?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是真爱你?

宋娟低头没吱声,老大会儿,幽幽地叹了一声,我在大学里曾经读过一首诗,其中一句大意是,爱情像稀有的宝石一样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可是我们却无法拥有它。宋娟说着抬头看陈大雨,其实你真的挺可爱,现实生活里,像你这样的男人真的很少了,活到这个年龄,还向往爱情,你现在已经满足物质生活了,所以你才追求奢侈的爱情,不是吗?

陈大雨说,我承认我是一直在追求爱情,因为我一直没找到,我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宋娟说,你和你老婆没有爱情吗?那你当初为什么和你老婆结婚呢?

陈大雨说,那时候我还不懂爱情,我只是觉得,我该像别人一样找个合适女人结婚过日子了。

宋娟说,没错,现在我也是,我也想找个合适我的男人过日子了。

陈大雨给宋娟发短信说,我要离婚了。宋娟那边老大会儿没回复,陈大雨忍不住又发了一遍,因为你,我要离婚了。宋娟那边很快回复,笨蛋,为什么要离婚?陈大雨看到这条短信,心里又气又急,接着给宋娟回短信,你把我咬得浑身是伤,我老婆发现了,她要跟我离婚。片刻之后,宋娟又回短信说,笨蛋,你老婆跟你离婚你就离吗?你离婚之后怎么办?你不会是想打我的主意吧?我提前告诉你,你和我老爸年纪差不多大了,咱们不可能在一起。你别为老不尊,你就死了这份心思,夫妻还是原配的好,你就老实守着你老婆过日子吧。

陈大雨对着头顶上的阳光呆了片刻,天空有云在飘,有风在刮,有白色的鸽子掠过,他低下头看身旁的法桐树上,一群蚂蚁正在树干上忙碌,宋娟这一大通话,字字句句从陈大雨手机屏幕里冒出来,石头子一样打在陈大雨脸上。使得陈大雨眼冒金星,喘了几口粗气,对着手机骂了一句娘,遂又改问,你在哪里,干什么呢?我想见你。

陈大雨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到宋娟的回复,我不想见你,我在忙着相亲。

陈大雨关掉手机,骂一句,相你妈的亲吧,早晚有你哭的那一天。

宋娟用短信表明了她的态度,这不仅让陈大雨恼羞,更觉得有一种被戏弄抛弃之后的愤怒,他要找到宋娟,他想看看宋娟到底在哪里和谁相亲。他多次听宋娟说过她相亲的对象,都是一些不生不熟的青瓜蛋子,陈大雨不屑理会这些长着茸毛的屁蛋孩子们,他不怯他们的初生牛犊,不怕他们的意气用事,在宋娟眼里,可能只有这样的男孩子才是她要找的合适对象,可是陈大雨不怕他们,他也曾经像这些毛蛋孩子一样年轻过,他了解他们脆弱的心理,在权利和物质面前,这些男孩子们比陈大雨年轻时懂得怎么做,他们更识时务,更知道什么叫进退和舍得。

陈大雨不再给宋娟发短信,他把车开到大观园那条路上。这条路的街面上有肯德基,必胜客,曼德福,开心汤姆,这些店面都是宋娟乐意去的,是现在年轻人相亲时的热衷去处,看来时尚,情调,浪漫,轻松,的确适合谈情说爱。陈大雨把车开得很慢,他偏头看着那些玻璃窗里成对对坐的年轻男女,他们大多各自捧着一杯奶茶或者可乐,低头私语,仰头大笑。经过一家叫做八零年代的咖啡屋时,陈大雨看见了侧坐在靠近窗户边的宋娟,她的长发遮住了脸,她的手搭在长条形的桌子上,背靠着火车座样式的软皮椅,时而捂嘴大笑,时而抿嘴不语,开心得像个卡通猫。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脸庞棱角分明的男孩子,紧绷着嘴唇,直勾勾地盯着宋娟,就像趴在地上随时跃起的小兽。

陈大雨觉得心里倏然疼痛了,像是被刀子捅在心里的疼。他的双腿被这种疼驱使着,下车走进去,他走到宋娟面前,那个男孩子抬头了瞥陈大雨一眼,又扭头打量着宋娟,陈大雨在他们跟前站下。宋娟抬头看着陈大雨,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着,她说,你想干吗?

陈大雨说,跟我走。

那个男孩子坐着没动,抬头问陈大雨,你是谁?

陈大雨说,我是你爹,行吗?

刘敏吃掉了两盘水饺,这顿饭她吃了一个多小时。她以为自己会哭,会给陈大雨打闹,会歇斯底里地摔东西,可是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能表现得这么平静,内心坚冰一样,没有感觉。看到陈大雨身上的紫痕,她吃惊,然后明白,然后心疼,热辣辣的酸疼,似乎有一瞬间,还有想掉泪的感觉,刘敏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逼着自己咽下去,咽下那口要窜出来的气,她伸了伸脖子,像是很费劲地吞下了什么东西,抬手抹了一把眼,她摸到一片凉丝丝的湿润时,才觉得心里不酸疼了,热辣辣的感觉也消失了。她挪动了一下脚,像是要找到什么东西,转了半圈,转到厨房里,洗手,拧开水龙头,拿舀子接水开始和面。她弯腰把双手插进面粉里,双手搅动着水和面,她好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面盆摆弄得叮当作响。后来她听到了客厅里开门和关门声,陈大雨下楼的脚步声。刘敏没抬头,她觉得心里开始凉了,是那种嘶嘶作响的凉意,她能确切地感受到这种凉意在她身上烟雾一样蔓延,缓缓升腾,不依不饶,慢慢塞满了她的整个内心,那时候,她才感觉到,其实内心并不是无限大,内心也是有具体的容积和空间,她能感觉到她内心的空间正在由凉慢慢变得麻木,变得生硬。她想起来,有那么一年,具体哪一年她记不清了,她站在寒冬的河岸上天气阴沉,寒风不疾不徐,河岸苍茫,远眺之处,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那种生硬的冰凉,就连每走一步,都觉得吃力,觉得是在费劲地踢开看不见却感觉到的那种生硬的冰凉。

刘敏用包水饺的时间来打发掉了傍晚的时光,她烧水,煮水饺,吃水饺,她把水饺一个一个吃下去,感觉不到嘴巴的嚼动,只觉得水饺从她喉咙里吞进去,手里的筷子就迫不及待地夹起下一个水饺塞进嘴巴里,好像只有这么做,只能这么做,在这个傍晚,她能做的事,她想做的事,就是把这两盘子水饺吃掉。

她不想说话,她没想命令自己闭上嘴巴,她觉得没话说了。连给儿子打电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刘敏吃完水饺躺在床上昏然睡去,没有做梦,死了一般沉睡。次日上午十点多,刘敏醒过来,没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愣会神,她睁开眼就起床穿衣,洗刷之后,开始收拾这几天的衣服泡在水盆里,好像是,她早就计划今天洗衣服了。她把这几天积攒下来的脏衣服,内裤,袜子都分别泡在大小不一的水盆里,然后开始拆掉枕头,被罩,床单,沙发套,窗帘,全部都泡在盆子里,她机械地这么做着,眼里寻找房间里一切能洗涤的东西,她想把所有能洗的东西都洗一遍。下午的时候,陈大雨回来了,刘敏没理他,独自在卫生间里把洗衣机摆弄得嗡嗡响,陈大雨在她身边站了一会,他好像是说了一些什么,刘敏对他的话没做反应,她的耳朵里像是被洗衣机的嗡嗡声完全塞满了,容不进其他的声音,陈大雨像个影子一样在各个房间里转悠了一圈,钻入属于他的书房里没再出来。

刘敏洗完衣服,甩干之后,端着衣服去阳台上晾晒,她经过客厅时,听到放在电视柜上的手机响了,刘敏没接,手机持续不断地响,陈大雨钻出来,拿着刘敏的手机去阳台上递给刘敏,陈大雨把响着铃声的手机举到刘敏面前,刘敏看到是弟弟刘浩打来的,刘敏没看陈大雨,她接通手机,听到刘浩喊了一声姐,声音大得刺耳。

姐,咱妈家的房子被人给强拆了,推土机推倒了咱妈的房子,把咱爸的遗照给埋在砖头里了。

刘敏没吱声,她想说话,觉得自己张开了嘴,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从昨天看见陈大雨身上的紫痕时,她就觉得自己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和能力了。

刘浩的声音在手机喊叫着,催促刘敏赶紧去妈妈家看看。刘浩说咱妈一直哭,她被吓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强盗似的包围着她,光天化日之下推倒了她的房子。

刘浩的声音像是阵阵战鼓,敲打在刘敏耳朵里,刘敏发不出声音,手机里的刘浩不停歇地喊叫,让刘敏在原地转了一个身,跑到门口,才又转身换上了鞋,她甩着湿漉漉的手,朝楼下跑,陈大雨似乎在她身后追过来,嘴里大声叫她什么。刘敏跑下一层楼,拐到下一层楼梯的时候,她的脚下一滑,身体猛然踉跄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的手在半空里摇摆着,想努力抓住点什么似的,她刚意识到自己是要摔倒了的时候,整个身子朝前扑下去,好像有强大的力量推动着她,她觉得自己翻了几个滚,撞在了楼梯拐弯的墙角里。一阵巨大的疼痛从腰间迸发出来,刘敏才觉得自己清醒了,好像是从昨天包水饺直到撞在墙上的这一刻,她才从梦里醒了。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觉得陈大雨抱住了她,她的身子随着陈大雨的双手提升起来,刘敏挣脱了陈大雨,她说,放开你的手。

陈大雨恼怒的声音,你想干什么?

刘敏闭上眼,她听到自己说出了两个字,离婚。

刘敏摔折了左腰间的一根肋骨。她住进医院病房的那天上午,儿子陈小雪提着行李从大学里回来了。陈小雪看见刘敏躺在病床上,绷着嘴唇老半天,才问刘敏,妈妈,你怎么摔着了?

刘敏没吱声。她侧躺着,整个身体微微颤抖。

陈小雪又问陈大雨,我妈妈怎么摔着了?

陈大雨说,你妈妈在楼道里摔倒了。

陈小雪说,她怎么就在楼道里摔倒了呢?

陈大雨说,她不小心摔倒了。

陈小雪瞪了陈大雨一眼,坐在病床上没再说话,眼神僵直地看着刘敏身旁的输液架子,一瓶紫红色的药水正在输入刘敏手背上的血管里。病房里的气氛沉闷。似乎静得连塑料管子里的药水滴下来的声音都能听到。陈大雨起身走出去,穿过病房人群拥挤的过道。来到医院外边的绿化带旁,陈大雨坐在一株塔松下面的木制长椅上,掏出手机给宋娟打电话。宋娟那边不接,陈大雨心里突然就发慌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再给宋娟打电话,可是手机握在手里,就是有给宋娟打电话的冲动。打一遍,不接,再打,发了两条短信。

接电话,有事找你。

我老婆住院了,我有事找你。

发完短信,等待宋娟回复,心跳得比以往更厉害,脑子里想起那个小兽一般模样的小伙子,想到他正在和宋娟在一起,挽着宋娟的手逛街,一起看电影,吃东西,他们大笑,拥抱,接吻,做爱,脑子里回想宋娟在床上的叫声,婉转,迷离,像是一座冰山在支离破碎,一块一块的冰,哗啦哗啦裂开了,坠入陈大雨的心里,让陈大雨觉得要疯了,要死了,生不如死。整个身子也跟着哆嗦成一团,他缩紧了身子,握着手机的手疼痛得近乎痉挛,手指都伸展不开了。陈大雨挣扎着直起身子,强迫自己再次编写短信给宋娟发过去。

尼玛,接电话,快点!

短信发过去,宋娟那边很快打过来了。宋娟的声音很大,却听不清楚,像是在大风里喊叫。

宋娟说,你老婆住院跟我有关系吗?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什么意思?

听到宋娟的声音,陈大雨的心呼啦一下软下来,就像心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瞬间坍塌了。

陈大雨说,她摔断了一根肋骨,住院了。

宋娟那边没吱声,沉默了片刻,陈大雨听到了宋娟的哭声。

宋娟说,陈大雨,你别逼我,我不会跟你在一起的。就算你是一个华丽的袍子,可是你不适合我穿。我只想找一个合身的衣服穿,哪怕是一件廉价的衬衫和牛仔裤,可是他适合我,你知道吗?我二十八岁了,我该结婚了,我只想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

陈大雨满肚子的话想反驳宋娟,可是他却不知道该说哪一句话。也许哪一句都不该说,哪一句说出来都不能反驳宋娟的话。陈大雨失望,愤怒,心疼。憋了片刻,陈大雨才对着手机说,宋娟,我爱你,我爱上你了。

宋娟说,可是我不爱你,你知道吗?你要承认这个不变的事实,我不能找一个和我父亲一样年龄的男人生活,我死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陈大雨说,那你以前为什么愿意和我在一起呢?我不明白,你那时候为什么就答应和我在一起?我以为你爱我,才和我在一起的。

宋娟说,我没爱过你,真的,我怎么会爱上一个和我父亲一样年龄的男人当老公呢?不是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我只是觉得,你答应帮我调工作,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你要求我付出我的身体,我不能拒绝你,我只能按照你的要求去做,我和你在一起的原因,只想让你帮我调工作,没有别的,你明白了吗?

宋娟的话让陈大雨绝望,陈大雨对着手机喊,你在哪里?告诉我,你在哪里?

宋娟说,你别管我了好不好,求你以后别管我了,我不让你帮我做任何事了行吗?我要和那个男孩子定亲了,我准备和他结婚。我只求你别再管我了,咱们不要再联系了。

陈大雨听不进去宋娟的话,只是对着手机喊,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宋娟扣掉了手机。陈大雨对着手机愣怔了一会儿,起身朝医院大门外走。他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可是他的脚步却带着他朝宋娟所在的乡镇医院方向走,陈大雨走到停车场里,发动车子朝城西郊区的方向行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宋娟,他现在只想马上见到宋娟,见了宋娟能怎么样呢?乞求她能回头,强迫她别离开自己,可是这些乞求和强迫能有什么效果吗?

即使宋娟对自己妥协了,陈大雨能给宋娟想要的幸福吗?能有勇气接受宋娟,和宋娟一起再重复以前和刘敏一起走过的日子,吃喝拉撒,柴米油盐,生子,教子,即使换了另外一个女人,陈大雨还有兴趣重复以前的日子吗?陈大雨不敢想这些,他心里不愿意想,也没有意识去想这些,他现在要做的只是找到宋娟,不让宋娟离开自己。他不能容忍别的男人跟宋娟在一起,不能容忍别人碰宋娟一手指,哪怕是别的男人多看宋娟一眼,陈大雨都不能容忍。陈大雨知道自己疯了,他陷入不能自拔的怪圈,成了一个自我折磨的疯子。

半个小时后,陈大雨赶到了宋娟所在的乡镇医院。医院门口的人不多,停着几辆颜色不一的车子,陈大雨没敢贸然下车,作为卫生局的领导,他不想让医院的人看到他怎么突然这么鬼祟地出现在这里。陈大雨坐在驾驶座上,拉下车前挡风玻璃上边的遮阳板,遮挡了外面人的视线,又摸出一副墨镜戴在脸上,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他拧开音响开关,想听着音乐等宋娟出来,却听得身后一阵突突的摩托车响声,没待陈大雨回头,一辆半新的摩托车冲到陈大雨车前,停在医院大门西边的梧桐树下,一个细高个的男孩子偏腿从摩托车上下来,他摘掉头盔,头发张立,脸庞棱角分明,浑身充满了韵律,他的一举一动,动作轻捷,像一只随时要跃起的豹子。陈大雨在心里暗叹,年轻真好。他忽然觉得沮丧,并且心跳加速,那个男孩子探身朝医院张望的时候,陈大雨看清了那个男孩子,正是那天和宋娟在八零年代餐厅相亲的男孩子。

陈大雨觉得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他控制自己不要动弹,他告诉自己坐在车里不要出去,可是他的手却不自觉地推开了车门,钻出车子,朝那个男孩子走过去。他站在了那个男孩子身旁。男孩子扭头看清了他。陈大雨盯着他的眼睛,他控制着自己想一拳打在男孩子脸上的冲动。那个男孩子朝后退了一步,张口叫了他一声叔叔。

陈大雨说,你到我车里坐坐吧,我有话给你说。

男孩子没吱声,跟着陈大雨走到车前,坐进了陈大雨的副驾驶座上。这时候的男孩子抬起脸来,盯住了陈大雨。

男孩子说,我叫孔明,去年大学毕业,正准备考公务员。

陈大雨点点头,他不知道给孔明说什么好,他不想冒犯这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如果他不认识宋娟,他说什么都不会相信,他会和这样的小伙子坐在一起说话。

孔明说,叔,我知道您喜欢宋娟,可是,您肯定是有家室的人吧?

陈大雨说,我有家室和你有关系吗?

孔明说,当然和我没关系,可是和宋娟有关系。我请求您放过宋娟,她不会真爱你,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可是我知道,宋娟不爱你。她不会爱你,因为你不是她想爱的人。叔,你爱和你孩子差不多年龄的宋娟,你想过你到底爱她什么?你不觉得你只是爱她的年轻吗?爱她年轻带给你的感觉。你要是真爱她,应该像个父辈一样爱护她,帮助她,你不能给她男女之间的爱情,你给不了她,你已经老了,失去给她这种感情的能力了。虽然你要给她爱情,可是她却不需要你这种给予,不,应该是你对她的索取,你给不了她男女之间应有的幸福和快乐,为什么还要对她索取这种幸福呢?她不想给你,也给不了你。你应该很清楚认识这一点。

陈大雨想不到这个看似粗莽的小伙子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句句像有力的木棒一样打击在陈大雨心里。

陈大雨说,我只知道我爱宋娟,我不能没有她。

孔明说,你舍不得放开宋娟,其实这不是爱,只是占有,你想的只是占有宋娟的年轻。如果宋娟像你老婆一样老,你会爱上她吗?不会吧?你只爱你现在你眼里年轻的宋娟,根本就没想过以后怎么对宋娟负责。

陈大雨说,你呢?你能对宋娟负责吗?

孔明点点头,我能对宋娟负责,我们在一起彼此都能给予对方快乐,觉得有共通的幸福。我们可以相伴走下去,我们有相伴一生的信心。可是这些你都不能给予宋娟,你为什么还要看着她痛苦也不放手呢?她和我在一起,她会快乐,幸福。如果你真爱她,你应该为她得到的幸福觉得幸福,为她得到的快乐觉得快乐。你给不了她的这些,我能给她。叔,如果你真爱宋娟,就该让她幸福快乐,我说的对吗?

陈大雨盯着孔明,他的嘴巴紧绷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个毛头男子说的这番话了,虽然他这些话听起来是多么表现和浅薄,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不容反驳的真理一样,让陈大雨失语了。

孔明拉开车门,朝梧桐树下的摩托车走过去时,又折身对陈大雨说,叔,你那天说是我爹,我不生气,没错,你的年龄和我爹差不多,我尊重和我爹一般年龄的父辈们。

孔明关上车门,陈大雨看到他边走边掏出手机,他清楚地听到孔明对着手机喊,娟,我的摩托车在大门左边,你快出来了吧?

刘敏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外科医生给刘敏复查拍片,诊断折伤的肋骨基本修复,但是还没有完全痊愈。可以继续在医院治疗,如果回家休养也可以。陈大雨想问刘敏的意思,没等陈大雨开口,刘敏对医生说,她想出院,回家慢慢疗养吧。这是刘敏自看见陈大雨身上的紫痕以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刘敏说完这句话,又闭口恢复了沉默,她的眼神僵直,空洞,就像深不见底的黑洞,让陈大雨不敢对视,也不忍心对视。出院的时候,儿子陈小雪收拾好病房里的琐碎物件,去药房拿了一些片剂和膏药。陈大雨站在刘敏身旁,他担心刘敏不能走路,再次摔倒。陈大雨弯腰说,我背着你走吧。刘敏没吱声,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趴在陈大雨后背上。陈大雨倒剪双手,箍住刘敏的大腿,弯腰低头走出病房,穿过病房过道,出了电梯,在门口招了一辆出租车,等到了家门口,陈大雨又背着刘敏上楼。他想起来,快二十年了,这是他第二次背刘敏,第一次是他和刘敏结婚的那天,按照当地的风俗,新郎要背着新娘走下婚车,进入洞房。这么些年了,陈大雨此时还能记起第一次背刘敏的情景,历历在目,只是现在他背着刘敏的感觉,比那时候觉得沉重了,不知道是刘敏身体加重了,还是他们彼此的心情背负太多了。一层,两层,楼梯似乎比以往要陡峭,陈大雨每一步都迈得很吃力,刘敏趴在陈大雨后背上,她的脸也贴在陈大雨的脖子上,陈大雨能感觉到刘敏温热的鼻息。距离家门口还有一层楼梯的时候,他听到背后的刘敏低声问,她比我年轻,是吗?

陈大雨觉得浑身一哆嗦,他听到刘敏又问,咬你的那个女的,比我年轻,是吗?

陈大雨对着楼梯嗯了一声,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努力抬腿朝楼梯上迈步,迈上最后一段楼梯,掏出钥匙开门,陈大雨把刘敏背到卧室的床上,直起腰喘了一口粗气,他帮刘敏脱了鞋,让她平整躺在床上,给刘敏盖上了一层被子。他去卧室给刘敏端来一杯水,再次进卧室递给刘敏的时候,看见刘敏手里捏着一张纸,白纸黑字,刘敏递过来,陈大雨看到纸上最上端写着:

离婚协议书。

刘敏说,这是我草拟的,你看看有什么意见,咱们再商量。

陈大雨说,我不想离婚,刘敏,我从来没想过离婚。

刘敏说,必须离,我宁愿再从楼梯上摔下去十次,我也要跟你离婚。

陈大雨说,为什么要离婚呢?咱们不离婚不行吗?我求你了。

刘敏说,我也求你了,咱们别打别闹。我不想伤害我的儿子。

陈大雨盯着刘敏,那一刻,他才发现,刘敏变得陌生了。陈大雨转过身,无助地在原地转了一圈,转过身时,刘敏伸手递给他一支笔。

刘敏说,如果你没什么意见,就在协议书上签字吧。

陈大雨和刘敏办完离婚手续后,刘敏离开家,搬到她娘家去住,她妈家的房子被强拆之后,临时搬到了靠近郊区的一处平房里。陈大雨和儿子住在家里。按照陈大雨和刘敏的协议,他们离婚的事不告诉儿子陈小雪,暂时也不要对外宣扬离婚,他们的夫妻财产没有分割,反正就陈小雪这么一个孩子,财产最后还是要留给儿子。陈大雨对陈小雪解释说,你姥姥刚搬到新家,一个人孤单,你妈妈去照顾她一段时间再回来。陈小雪住在他的房间里,除了睡觉吃饭,很少和陈大雨交流。

陈大雨给宋娟打过两次电话,她的手机刚开始还是无法接通,后来就提示成了空号。陈大雨明白,宋娟肯定是换了手机号,看来她是不想再和陈大雨纠缠不清了。因为那天孔明在陈大雨车里说的那一番话,彻底打击了他的信心,觉得真是没有勇气再去纠缠宋娟了。

那天吃过早饭后,陈小雪对陈大雨说,爸,你帮我找份工作吧?我想出去锻炼一下自己。陈小雪站在陈大雨面前,陈大雨发现,儿子的个头真的比他高了。

陈大雨给开商贸公司的同学打了电话,约定晚上和当老板的同学一起吃顿饭。那天下午,陈大雨带着陈小雪早早地赶到预定的饭店。不大一会儿,同学带着他的司机也来到饭店。陈大雨让陈小雪喊同学叔叔,同学问了陈小雪在大学里学了什么专业,有没有驾驶证,还开玩笑问陈小雪怎么没把女朋友一起带来。同学对陈小雪很满意,满口答应让陈小雪去他公司里实习。同学说,我这里工资不高,每月两千多块钱,陈大雨对同学说,小孩子家家的,不用给他太多钱,够他自己花销就行了。接下来上菜,喝酒,陈大雨开着车,担心交警查酒驾,推辞喝酒。同学显得有些不悦,说咱们很久没见了,怎么不能喝一杯呢?陈大雨再三推辞,没想陈小雪主动说,叔,我替我爸爸陪你喝酒吧,我多敬你几杯。

陈大雨没想到陈小雪会主动喝酒,他可是从来没见过陈小雪喝过酒,想阻止陈小雪,又觉得不妥,同学看出了陈大雨的意思,说,行啦,儿子这么大了,该学着喝点酒,以后在社会上混,不喝酒怎么行呢?同学招呼服务小姐上了一瓶高度剑南春,同学的司机主动给陈小雪倒了满满一杯酒,陈小雪站起身敬酒,仰脖一口就喝干了,呛得连声咳嗽,却主动又倒上一杯,坐下来陪当老板的同学喝。同学连声大笑,说真是初生牛犊啊,生猛!

陈小雪的脸很快就红了,眼珠儿也直勾勾的,神情也开始放松起来,主动和同学说起了大学的事儿。陈大雨在一旁看着陈小雪,他不得不承认,儿子真的长大了,他已经有主动介入社会的意识和行为了。陈大雨觉得欣慰,又有些莫名沮丧。

这顿饭快要吃完时,陈小雪提出要先走一会儿,他说有中学同学约他有事商量,刚出校门的小屁孩,相互能有什么事商量呢。同学表情暧昧地笑,挥手表示理解。这顿饭就提前吃完了,同学说,让儿子随时都可以去公司报道实习。陈大雨客气了两句。相互告别,等出了饭店,才发现找不到陈小雪了,给他打手机,没接听。陈大雨只得开车,沿着回家的路行驶。拐过泗河路的十字路口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陈大雨犹豫着接通了,手机传出一个年轻的男声,他说他是孔明,宋娟的男朋友。

陈大雨迟疑了一下,问他有事吗?

孔明的声音里喘着粗气,明显带着掩饰不住的愤怒,他说,宋娟怀孕了,她怀上了你的孩子。

陈大雨觉得头轰的一声炸开了,他说,孔明,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的话。

孔明说,宋娟在妇科医院里,宋娟刚做完人流手术,她哭了,她说觉得整个身子都给掏空了。

陈大雨刚刚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手机里孔明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谁掐住他的脖子似的停顿了老大一会儿,陈大雨再次听到了一声野兽般的尖叫,咆哮,愤怒,绝望,带着轰隆隆的哭喊,刀片一样刺入他的耳朵里。

陈大雨,我现在知道你比我和宋娟强大,你比我们富有,比我们有权势,可是你为什么不能用你的权势来帮助比你弱势的我们,你却要欺负我们呢?宋娟只是一只弱小的蚂蚁,一只想要从地上要爬到树上的蚂蚁,她在你面前没有反抗的能力,你不愿意帮她就算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欺负她了。

孔明的喊声低哑,夹杂着无哭无泪的哽咽,像裹挟着沙石的旋风一样扑打着陈大雨的耳朵,陈大雨觉得浑身湿透了,他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这种浑身湿漉漉的感觉。

陈大雨打断孔明的话,他问宋娟现在在哪个妇科医院里,他要过去看看她,可是孔明一直哽咽着哭,时断时续的声音,一句是哀求,一句又是怒骂。恍惚里,陈大雨好像听到了宋娟的声音,陈大雨对着手机喊宋娟,他说你们在哪里?

陈大雨觉得眼前模糊起来,热辣辣的泪水糊住了他的眼,他恍惚里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胎儿在他眼前晃悠,他的视线里一片混沌,没有天地之分,失去了颜色,连黑白都消失了,唯有那个血糊糊的胎儿在无边际的混沌里一会儿爬起来,一会儿又摔倒,它耷拉着硕大的脑袋,整个身体和四肢都是透明的,连密密麻麻的血管都能看得清楚,这个人形的胎儿挣扎着站起来,又摇晃着摔倒,它朝陈大雨的眼前爬过来,缓缓地爬过来,完全遮住了陈大雨的视线。

他接连喊了几声,手机里却出现了嘟嘟的忙音。陈大雨接着打过去,那边却传出了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接着再打,还是无法接通。陈大雨强打起精神,分辨眼前的道路,他想去附近的两家妇科医院看看,无论如何,他要见到宋娟。此时他才知道,他对宋娟的感情不是爱,是疼,是那种无法言说的心疼。怎么就心疼呢?陈大雨分不清,爱和疼是不是一个概念,是不是同一种感情,心疼是不是比爱肤浅,还是比爱更深。他现在控制不住自己要做的,就是要马上见到宋娟。

陈大雨在路口调转车头时,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来,他摁下拒接键,铃声再次响起,他这才看清了是刘敏的手机号,陈大雨犹豫着接通了,刘敏的声音从手机里尖叫起来。

陈大雨,你个混蛋,你为什么要让我的儿子喝酒,你凭什么这么欺负我的儿子?你这个畜生,你为什么让我儿子喝醉?

陈大雨从刘敏声泪俱下的控诉里,听到儿子陈小雪出事了。陈大雨没有想到,陈小雪从饭店和陈大雨告别之后,去刘敏的娘家找了刘敏。这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真像初生的牛犊一样无所畏惧。陈小雪看到他妈妈和姥娘住在破旧阴暗的出租屋里,他从昏黄的灯光里看到姥娘和妈妈一样悲戚的神色,当听姥娘说到他姥爷的遗照被埋在强拆之后的废墟里时,陈小雪咬着嘴唇没吱声,他在姥娘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对妈妈说回家睡觉。一个小时之后,刘敏接到一个拾荒老人打来的电话,拾荒老人是用陈小雪的手机告诉刘敏,陈小雪因为撬动一块废墟下的水泥板,力气不支,被水泥板砸断了一根手指。

刘敏的声音像受伤的母狼一样嚎叫,怒骂着陈大雨,她的嚎叫歇斯底里,噼里啪啦,电闪雷鸣,不容陈大雨解释,狂风暴雨一样抽打着陈大雨,这是陈大雨认识刘敏二十年里,第一次听见刘敏这样疯狂的暴怒。

陈大雨听出了刘敏的怨恨,裹挟着风沙一样刺入陈大雨的耳朵,如果陈小雪不喝酒,就不会冲动地去强拆之后的废墟里寻找他姥爷的遗照,就不会因为撬动沉重的水泥板被砸断手指,十指连心,陈小雪是刘敏身上掉下来的肉,陈小雪的手指连着刘敏的心,刘敏疼哭了,她把所有的疼痛都朝陈大雨发泄出来了。

陈大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对刘敏说对不起,他想去医院看看陈小雪受伤的手,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也许什么都不该说。他觉得自己不是坐在车里,手握方向盘,却像整个身子漂浮在风雨里的一片树叶左右摇摆。陈大雨听到一声撞击后的响声,刀砍斧剁般的巨疼瞬间袭遍了全身,好像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朝他涌过来,在他的意识完全消失之前,他仿佛听到了女人呜呜的哭声,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他不能辨别出是刘敏在哭,还是宋娟呜呜的哭声,她们哭着喊他的名字,哭着对他说,陈大雨,求你了,你不能死。

陈大雨因为车祸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宋娟和孔明定下结婚的日期。他们结婚那天早上,天空突降大雾,白茫茫的雾气连接了天地之间的距离。婚车小心翼翼地行驶在大街上,快到泗河路的十字路口时,驾驶婚车的司机模糊看到一团白色的东西突然出现在车前不远的地方,似乎是要朝大街对面穿过去,司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一个人影跟着那团白色的东西追过去,人影踉跄着闪到婚车前,司机下意识地踩下了右脚的刹车踏板,他还没完全踩下去的瞬间,听到车前咚的一声闷响,人影像一张纸片消失在浓雾里。

司机撞到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在婚车经过她的身边时,她怀里的一只猫突然挣脱了她的手,朝大街对面窜过去。女人分明看到婚车驶过来,她以为婚车开得这么慢,她还以为婚车看见她会停下来,却没想到会被婚车撞成了左腿骨折。孔明和宋娟举行完结婚仪式的当天下午,他们去医院看了那个被婚车撞伤的女人。

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宋娟对她说了一些道歉和关心的话,女人都以冷淡的态度应付着宋娟。宋娟问她,大姐,下这么大的雾,你为什么还要抱着猫散步呢?

女人绷着嘴唇对宋娟怔了老大会儿,才轻声说,去年的秋天,我前夫就是在那个路口出车祸死了。我家离泗河路不远,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上起来,就去那个路口转一圈,心里才安定下来。

宋娟问,你前夫出车祸死了?

女人嗯了一声,他出车祸以前,我们就离婚了。

宋娟的眼神避开了那个女人,她仰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天花板,对女人说,大姐,你不该去追那只猫,不然你的腿也不会撞成这样子啊。

女人说,那只猫是我的伴儿,跟了我一年了,从来没离开过我。

宋娟微微张开嘴巴,不知道该再说什么,这时门外闪进一个高个头的小伙子,他提着一个饭盒走到刘敏的床前,把饭盒放在床头前的柜子上,扭头问宋娟,是你们把我家的猫给撞死了吗?

宋娟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忽然觉得后背上捅进了一把刀,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热流一样迅速窜遍了全身。宋娟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她听到自己对小伙子说,是我,对不起。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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