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舒昌玉老师学京剧
朱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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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戏而生的好好先生
经常有人问我,舒昌玉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我眼里,老爷子是一位可敬可亲的好好先生。不仅脾气极好,艺术上也是让我极其佩服的。到现在他的演唱状态保持得都非常好,我想应该跟他的发声用气的方法很科学有关。老人家唱得好更会教。耳朵很厉害,我唱的每个字、每个腔乃至每个音的轻重、尺寸、发声的方向,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不得不服。老爷子唱了七十多年的戏,算是梅派的老前辈了,但平时为人处世始终很低调,也以低调二字要求于我。他老是强调说:“要把玩意儿当回事,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难能可贵的是九十岁了还有学习的心态,还在琢磨着他喜欢的京剧。对社会的新生事物也仍有一颗好奇心,知道地铁出来换乘“小黄车”方便快捷这档子事,还玩起了微信,只不过由于眼睛不好用语音视频比较多。如果用一句话来说,我觉得舒老师就是一位为京剧而生的人。
说到我和京剧的缘分,还要从幼时说起。我出生于武汉,爷爷是银行界的,隔壁邻居是他的同事李鑫培(李奶奶陈君碧),夫妻二人爱好京剧。家中时常有同好之人到访聚会,一起在家听京剧唱片,谭鑫培、梅兰芳,喝茶聊天唱戏。而我就搬一小板凳在一旁安静地听,现在回想起来,一个小丫头片子,听都不太听得懂但就是莫名的喜欢,还真是与戏有缘分!到今天我还记得留声机里:”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一天,常到访的黄家衡黄爷爷(《京剧字韵》的作者之一,另一作者为徐慕云)把我叫到身边说:“丫头,你这么喜欢听,我教你唱几句好不好?”我懵懂地点头。黄爷爷教的是“苏三离了洪桐县”,我跟在后面学着唱,这便是我和京剧的初次记忆。我对京剧的兴趣让这些爷爷奶奶们特别高兴。
海关退休的张孝煊爷爷在拉琴之余就教我唱几句,他们一起去票房玩就牵着我的手带我一起去,有名角到武汉演出他们都会带我去看。后来李爷爷年纪大了被儿子接到身边照顾,他们临走时把我托付给从湖北监利县京剧团退休回武汉的王远志王爷爷,因为王爷爷虽然是武生但他会拉琴。王老师对着谱子教我的第一段是《生死恨》的“耳边厢”。王远志老师是武汉老字号“老锦春”的第八代传人,公私合营时将“老锦春”改名“味锦春”上交国家,自己则下海与师母崔砚芳(专业京剧演员)一起从事京剧艺术。主演过《冀州城》中的马超,身体经360度回环而用“硬僵尸”倒地的高难度身段,没有真功夫是来不了的。此后,我又结识一些亦师亦友的武汉青年票友梅素华、柯德强等。18岁后因为学习生活工作等原因就没有再接触过京剧了。
2002年我来上海定居,一直忙于工作,2012年左右生活节奏逐渐舒缓下来。一天,我在报上看到上海京剧院京剧“跟我学”推广班的消息,触动了我儿时的记忆,但时隔二十多年未接触京剧,我已经不会唱了,而正好可以从零开始。于是,我立马报名。”跟我学”是个十几个人的大班,我那个班由金蓉老师任教。重新接触京剧的我求知欲旺盛,这每周一次的大班实在让我感觉不过瘾,便在网上搜索小时候曾经学过的唱段自己练习。一次搜索《生死恨》时,无意中看到2011年重阳节老艺术家京剧演唱会中舒昌玉老师的演唱,一下子就把我打倒了------“哎呀,这个人怎么唱得这么好呀!”那天我在百度上搜索舒老师的资料、听他其他的唱段,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三点多。让我振奋的是资料显示舒老师就住在上海,当时我就想“我要是能跟他学就好了,我要像他那样唱京剧”。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打听舒老师的消息。半年后,一次“跟我学”大课上,金蓉老师说:“有个君子兰票房,那里的人都唱得特别好”。我马上请金老师带我去见见世面。2012年8月的一个周末,金蓉、虞伟二位老师带我到了君子兰票房。不多会儿,我突然看见舒老师慢慢地走了进来,我当时心里一跳———“有门了”。我马上求金蓉老师:“金老师,我想跟舒老师学戏。”金蓉老师找到君子兰主事者金锡华老师,金锡华老师要我唱一段给老爷子听听。我心里打鼓,但还是大着胆子唱了一段网上复习的《生死恨》“耳边厢”,唱完下来听见金蓉老师和舒老师在说话,舒老师说他没时间没法教。金蓉老师说:“舒老师,这个学生不笨的,一点就透,您先教着试试看。”最后经过金蓉老师的努力劝说,舒老师愿意试着教教看。
到了约定的日子我就去了先生家里开始上课。第二节课上完,老爷子左手敲敲桌子,想了想说了四个字,“持之以恒”。从这四个字到今天已快五年了。在跟老爷子学戏的这段时间,我经常庆幸自己的幸运,能跟这么好的老师学戏。因为,有的老师自己唱得很好但不太会表达,有的老师表达能力强但自己演出经验不够,而舒老师学戏时都是请的名师传授,王瑶卿、梅兰芳、王幼卿、朱琴心、朱传茗、茹富兰等等,那都是当时最顶级的老师了。不仅如此,他年轻时曾挑班跑码头演出十多年,从50多岁开始教戏到开始教我时已经教了30多年,真正的是那种唱得好也特别会教的难得的宝贝老师。名师不名师的不去说他,但绝对是明白的老师!
老爷子平时是好好先生,教起戏就开始严格起来,京剧艺术在他心里的份量是很重的。先生教我的第一段即是《生死恨》的“耳边厢”,其中“高飞远扬”
的“扬”字,由于我小时候那些爷爷奶奶全是唱老生、武生或是业余拉琴的,我
又从未跟旦角老师学过,所以发声总不得法,这个“扬”字总达不到他的要求,先生一遍一遍领着我一起练习,差不多来了30遍,当时我无地自容,要是地上有缝的话我一定钻进去了。自此每节课后我都会认真复习,生怕由于自己的蠢笨让年近九十的老恩师一遍一遍的辛苦。蛮让人难为情的。我非常感谢老爷子愿意教我,在我上“大班”不过瘾、以致觉得京剧没意思打算放弃的时候遇到了他。在跟先生学戏中,他让我感受到京剧的美好,梅派的美好。印象深刻的场景很多,在此分享一,二。记得有次我听他吊嗓子,唱的是《生死恨》的西皮唱腔,发现有一句跟他教我的唱法不一样,之后我向他求教原由,结果老人家张嘴就给我唱了三、四个不同的唱法,告诉我梅先生晚年是怎么唱的、年轻的时候是怎么唱的,他是怎么唱的,他为何要这么唱,而我年轻,可以怎么唱,并一一示范,条分缕析,清楚明了,娓娓道来。另一次我吊嗓子,唱《会审》中流水有一个“气口”,老爷子说这个地方不应该有“气口”。我回答说:“您唱的时候这地方有,我跟着学的。”
他说:“我是年纪大了气不够,有时候会偷气,你年轻,应该按照要求来。”还一次上课中我忘了一句词,老爷子半认真半打趣道:“要是演出,这是要退票的”。他总是跟我说:“要熟,要熟,切记!切记!。” 登台演出是要见观众的,对他来说见观众演出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必须认真对待,不能不当回事。先生每次教新戏前都会跟我介绍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是一个什么样身份的人,当时心情如何,然后才开始说唱腔,说发声要求注意事项。先生总强调京剧——不能忘了一个“雅”字。首先要能分清什么是精什么是粗,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要有人物,然后通过技术手段“美”地把这个人物表达出来。唱念做都要有“情,”心里要有这个意思这样才能打动观众。记得一次我排演《三娘教子》念台词时,先生打断我:“慈母,你要记得你是一个慈母,不能凶巴巴的,生气是生气,不能凶。” “你在台上不管唱、念、做都要注意分寸,都要符合人物。”
“每一句念白和唱腔声音都要立起来,记住人物的身份和当时的心情,记住你所有的技巧都是为人物服务的,不要去卖弄技巧。”老爷子还把他年轻时练功的水袖和穿过的水衣送给我要我把身上也练练顺。一次我对老爷子说:“师父,我咋觉得要学的东西好多,怎么学也学不完呢?”老爷子说“我还在学呢,还在琢磨呢,何况你,既然喜欢,学了就要学得像个样子,你要用心。”
老爷子是特别实诚的一个人,不管是专业还是业余的学生他都一样认真对待,十分耐心,不遗余力。这几年,我除了自己固定每周一次的课,还有幸旁听过许多次先生给别的学生上的课,发现不管大课小课、专业业余他都一样对待,外地院团请他去教戏、排戏我也有幸陪同,无论到哪里,他的认真度都是一样的。他是真的把玩意儿当回事的人。老爷子常说:“京剧喜欢的人多才会兴旺,能说一点是一点。”他总对我说“学戏先学做人”,他说当年梅先生也是这么跟他说的。还说王瑶卿说过“要做一个好唱戏的,不要做一个唱好戏的”。他说“你虽然不吃这碗饭,但还是要认真,要对得起自己的时间,唱的时候你要做一个好唱戏的,你要认真”。
先生说文革开始后,男旦没戏唱,他从贵州京剧团病退回上海,失去工作成了无业游民。挖过防空洞,卖过鱼,扛过草药包,什么都做过就是唱不了戏。实在想得厉害了就偷偷背戏,在家拿一罐头瓶喊喊嗓子。文革结束后,他到北京见师母,香妈(师母福芝芳)对他说:“你可以教学生呀,把老师教给你的,教给现在的年轻人。”并特地安排许姬传先生陪同至上海戏校见俞振飞俞老。由于各种因果,老爷子最终接过了上海市长汪道涵的聘书成为上海文史馆馆员。虽不在戏曲编制,但他对京剧的感情已经深入骨髓,只要有学生请教,他总会认真耐心的教,他对我说“你要踏实!”
我不属于那种特有灵气的学生。那时我每天都劲头十足,学得兴高采烈的。一次我路过徐家汇东方商厦,一楼柜台里摆放着一个如意上面有块玉,我突然想到:能跟这么好的老师学戏,我不就是称心如意吗!而且先生的名讳中也有个玉字,哪天我若拜师必得此物!对,拜师。当天回家我就给金蓉老师打了电话:“我想拜舒老师为师。”金老师吓了一跳,叫虞老师接电话,虞老师很惊讶地问“舒老师同意吗?”我回答“我还没跟他说呢。”虞老师说“教戏和收徒弟是两码事,不一样的,不是说你想拜就拜的。你得先问问老师同意不同意。”还指点我说“平时你得多关心关心老师,要努力认真学习,到一定的时候再跟老师说说看。”我答应着,兴头上我还问了拜师的仪轨如何。再次上课我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对老爷子说“师父,我会认真学戏的,如果哪天您觉得我可以的话,我给您敬茶好不好。”
老爷子一笑说“好啊,你先好好学呗。”在此后的两年多时间我多次提出请求,老人家都不置可否,到我跟他学了3年多时,他终于开恩同意了。舒昌玉老师终于愿意收我为徒了,我是心花怒放又怒放,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因为老爷子虽然一向低调,但他的艺术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我觉得老爷子答应收我的原因可能有两点,一是他觉得我上了道了,二是他觉得我的心静。我着手准备拜师仪式,老爷子嘱咐我说“不要乱花钱”。
最后我的拜师仪式定在上海市政协文化活动中心举行,得到国际票房的许仕德老师、秦来来老师鼎力相助,我的二位师姐孙永红,王仕怡跑前跑后帮忙张罗。有了他们的付出,舒昌玉收徒朱莉拜师仪式在2015年12月10日顺利进行!我真的是万分感恩。我给先生呈上的是如意-能拜他为师我称心如意,也希望自己能成为让他称心如意的学生。老爷子赐我的是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由他整理的梅派京剧曲谱集成及资料光盘。在曲谱集成的扉页先生对我留言:踏实做人,认真学习。我当谨记践行。
老爷子早年红遍天津、东北等地的时候我没赶上,我是在网上听到他的唱段后拜倒在他脚下的。像我这样在网上听到他的唱腔然后成为他粉丝的人大有人在。我每周六下午会跟老爷子一起去政协活动中心的国际票房,经常会有外地的粉丝专程来拜访他,专业业余都有。上个月在日本大学教京剧的袁英明在网上听了老爷子的大炮三声,特托上海评话大家陈卫伯老师介绍到国票请老爷子给她说说戏。上海京剧院的一级演员郭睿玥今年4月16号在天蟾舞台演出《起解会审》,演出前她特地请舒老师给她再加工加工(郭是舒老师开的蒙,教了三年)。2016年我陪师傅父师母去北京参加重阳节老艺术家京剧演唱会,到了北京发现舒老师在北方有诸多粉丝,居然有东北粉丝特地跟他住一个宾馆,行程完全跟着老爷子的安排走。老爷子在天津的粉丝组着团到北京捧场。我暗自庆幸自己生活在上海,学戏也罢有问题请教也罢到底要方便多了。
1983年时在上海成立过一个梅派培训班,培训对象为各省市京剧团青年梅派主演,到上海进行为期3个月的培训。老师有梅葆玖,魏莲芳,童芷苓,沈小梅,舒昌玉等。当时舒老师给她们说的戏是《生死恨》,葆玖老师说的《穆桂英挂帅》,上了一半课时葆玖老师有急事提前回北京了,他没上完的《穆桂英挂帅》由舒老师接手教完。去年梅葆玖老师过世的消息传来,梅训班的众位学员十分震惊难过。当年的花季少女现在已是各地院团重要的梅派传承人。学员中云南省京剧院的王玲,江苏省京剧院的陈旭慧,山东威海市京剧团的张传秀她们三人组织十多位学员到上海看望曾经教过她们的老师。今年的4月22日,众学员宴请舒老师,她们买来蛋糕献上鲜花,祝老师健康长寿。临走时这三位组织者和安徽铜陵京剧团的王新莲还为老师送上生日礼包奉上孝心,舒老师非常欣慰感动。
老爷子说我是在最好的时机跟他学的,早了他的教学经验可能没现在丰富,晚了估计他也教不动了。可惜我不是专业演员,不能把他教我的东西在舞台上经常展示,也许努力地、原汁原味地学习下来、记录下来、整理出来,将来交予与京剧有缘、与梅派有缘之人,是不是也算没有辜负这份幸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