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花

同院的某君才五十二岁就伸腿去了。我不认识某君,或许平日间有个相遇,全没有因为短命而留意,这下就永远不相识了。可是,我认识某君的五十二岁,是我经历过的年岁。

进入中年,已是常常的有此种讣闻传来,仿佛这样的年岁就可以不理会人间世事,而另一个世界的接纳已是顺理成章。人生的无常包含死亡。死亡是人生之树必然开放的一朵洁白之花,生来人世,是无法谢却这个节日的来临,当我们落草,就同时签约了谢幕的一章,死亡只是履行一种契约。人生长短,迟早而已。

我们会作得从容些。生命的成熟是可以平静的履约,站在人生舞台的边沿,微笑着让死亡之神将大幕拉合。死亡之课大抵能让人做得漂亮,尽善尽美,无须彩排和演示。我在想,人上中年的富有,是否也就包含了面对死亡的从容?一个一个的中年人走了,为什么没有听到恸哭的悲啼?是不是树的落叶是秋的阴谋,对于季节的伏笔已是熟视无睹,或者已谙熟它们的把戏而心不在焉?

一切害怕死亡的语言都很苍白,小孩子是一切都无畏的,而垂暮老者的无视也可能成为谎言极欲为之真理的滑稽。小孩子对于死亡的理解,只是害怕小刀割破手指般的疼痛一样不能接受,他们还无法理解已经签署的契约。

在我的故乡,上一辈人大约是四十岁以后,正当壮年就已经为自己操办死后的棺木,全由自己准备,伐木备料,请工匠打造,油漆上色,用很充裕的时间弄妥帖到时上演必有的"千年屋”,以及服装,种种节目的道具,并已经自我选址早就将坟茔建造。我猜想我的乡人已是早早脱离对于死亡的恐怖期,完全随意舒缓的态度,从容不迫,就像准备一次随时出发的远行。不能说他们对生命的不敬重,恰恰相反,他们对生命极为珍爱,生命于人只有一次,而死亡正是生的一部分。在他们一生中,母胎中落草之日为大喜,必得有惊动四邻众亲的大庆祝,在此后一辈子这一天是要纪念,要庆贺。死亡是另一个最看重的节日,无论贫富,高低贵贱,聚众纪念,敲敲打打集体追思缅怀。如果生日庆贺是一再鼓励自我珍惜生命,那么纪念亡者是给生者演绎生命的珍贵,告诫珍惜。走完了,就是一生,自自然然划上句号。从事耕种,春种夏收,花开花落,生命的演示无日不在教育启迪,亲近大自然的人最先获得生命的全部要义。

从容地接受死亡,已经走出蒙昧天真;淡薄,或超越死亡恐惧,将死亡连结生命之链上,正是对生命的珍爱,敬畏。终日战战兢兢面对终有一天完结的生命,何必生,即生者当有完结。生命在你开始战栗时就已完结。契约迟早是要履行的,最重要的当死亡之神将大幕拉合之时,你能微笑着向死神宣告:我已昂首在你的前面。那时死神才会仰视你生命的高贵,洒脱,来去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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