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诗歌赏析/《降灵节婚礼》①[英国]拉金
菲利普·拉金简介
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英国诗人。1922年8月9日生于考文垂。1943年毕业于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曾先后工作于威灵顿(1943-1946)公共图书馆以及雷斯特(1946-1950)、贝尔法斯特(1950-1955)、赫尔(1955-1985)等大学图书馆。
《诗歌原文》
那个降灵节,我走得晚,
直到一个晴朗的
星期六下午一点二十分,
我那大半空着的火车才开动。
车窗全关着,坐垫暖暖的,
不再感到仓促了。我们经过
许多房子的后面,穿过一条街,
玻璃窗亮得刺眼,闻到了鱼码头,
宽阔的河面平平地流开去,
林肯郡在那里同天和水相接。
整个下午,穿过沉睡在内陆的高温,
延续好多英里,
火车开开停停,缓慢地画一条南下的弧线。
开过了大农场,影子小小的牛群,
浮着工业废品的运河,
罕见的暖房一闪而过,树篱随着地势
起伏;偶然有草地的清香
代替了车厢椅套的气味,
直到下一个城市,没有风格的新城,
用整片的废汽车来迎接我们。
一开始,我没注意到
婚礼的动静,
每个停车的站台闪着阳光,
我对阴影里的活动没有兴趣,
凉爽的长月台上有点喊声笑声,
我以为只是搬邮件的工人在闹着玩,
因此继续看我的书。等车一开动,
我才看见经过一些笑着的亮发姑娘,
她们学着时髦,高跟鞋又加面纱,
怯生生地站在月台上,看我们离开,
像是在一桩公案结束之后,
挥手告别
留下来的什么东西。这使我感到兴趣,
在下一站很快探出头来,
看得更仔细,这才发现另一番景象:
穿套装的父亲,腰系一根宽皮带,
额角上全是皱纹;爱嚷嚷的胖母亲;
大声说着脏话的舅舅;此外就是
新烫的发,尼龙手套,仿造的珠宝,
柠檬黄、紫红、茶青的衣料
把姑娘们同其他人分别开来。
是的,从车场外边的
咖啡店,宴会厅,和插满彩旗的
旅游团的休息室来看,结婚的日子
已近尾声。在整个旅程中
都有新婚夫妇上车,别的人站在一边,
最后的纸花扔过了,随着最后的嘱咐;
而更向前行,每张脸似乎都表明
究竟看到什么在隐退:孩子们不高兴,
由于沉闷;父亲们尝到了
从未有过的巨大成功,感到绝对滑稽;
女人们彼此私语,
共享秘密,如谈一次快活的葬礼;
而姑娘们,把手包抓得更紧,盯着
一幅受难图。总算是自由了,
满载着他们所见的一切的总和,
火车向伦敦急驰,拖着一串串蒸汽。
现在田野换成了工地,白杨树
在主要公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这样
过了大约五十分钟,后来想起来,
这时间正够整一整帽子,说一声
“可真把我急死了”,
于是十几对男女过起了结婚生活。
他们紧靠坐着,看着窗外的风景——
一家电影院过去了,一个冷却塔,
一个人跑着在投板球——却没有人
想到那些他们再也见不着的亲友,
或今后一生里将保存当前这一时刻。
我想到舒展在阳光下的伦敦,
它那紧密相连的邮区就像一块块麦田。
那是我们的目的地。当我们快速开过
闪亮的密集轨道,开过
静立的卧车,迎面来了长满藓苔的
黑墙,又一次旅行快要结束了,一次
偶然的遇合,它的后果
正待以人生变化的全部力量
奔腾而出。火车慢了下来,
当它完全停住的时候,出现了
一种感觉,像是从看不见的地方
射出了密集的箭,落下来变成了雨。
(王佐良 译)
注释:
① 这是拉金最有名的一首诗。写一次火车旅行所见。时值降灵节,有许多对新婚夫妇在车站等车。诗人写得真实、准确,没有浪漫化倾向,这正符合20世纪50年代英国工党政府下福利国家的气氛。他在情感上没有卷入,而采取了冷眼旁观的态度,语言也相应地低调、口语化,但有机智、文采,甚至还有暗示,如诗末的箭雨——雨会滋润田野,象征着结婚后的生育。原诗的十行段有相当复杂的脚韵安排,译文未照办。
【赏析】
由于战争的影响,拉金这一代有许多诗人对政治颇为反感。穿越战争的硝烟,他们看到的是人民受到的伤害。他们喜欢冷眼看世界,看芸芸众生相,看战后英国人民的生活发生的变化,并用哈代式的务实笔法描绘出来。他们同样也反对现代技巧的精雕细刻,不喜欢无病呻吟的浪漫格调。他们倡导平易的诗风,并用传统格律写作。这首著名的《降灵节婚礼》就能体现出以上几点。
此诗通过乘火车去伦敦的乘客的视角,描绘了沿途所见战后英国的风土民情,尤其是降灵节期间英国式的婚礼,口吻清新自然,刻画得入木三分,画面鲜活。这是由于拉金运用日常口语,丝毫没有沾染上现代派晦涩的习气。这也是因为拉金的精确美学:时间是精确的,“降灵节”,“星期六下午一点二十分”;描述是精确的,“大半空着的火车”;甚至个体的感受也细致入微,“不再感到仓促了”。这种风格的开篇是诗人忠实于现实生活的尝试。诗人在描绘沿途风光时采用了全景跟踪式的录像法,好像读者在跟着叙述者游览英国的乡间城镇:“一家电影院过去了,一个冷却塔,/一个人跑着在投板球——却没有人”。诗人所用的“我们”这一主语也增强了读者体验的效果。在这个过程中,诗人营造了视、听、嗅、触觉四维立体画面,让读者看到“玻璃窗亮得刺眼”、“林肯郡在那里同天和水相接”,听到了站台上的“喊声笑声”,嗅到了“草地的清香”、“车厢椅套的气味”,感受到“坐垫暖暖的”。在这个过程中,被选取的景物似乎没有任何涵义,只是目光所至信笔写来,比如“当我们快速开过/闪亮的密集轨道,开过/静立的卧车,迎面来了长满藓苔的/黑墙”。诗人在这里描述的是在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上能够观察(或者不能用“观察”这个词语,由于受视角的限制而仅仅是被动接受)到的迎面而来的事物。这是拉金追求的原生态写法。他描绘的是工业迅猛发展的英国,也是满目疮痍的英国,比如“浮着工业废品的运河,/罕见的暖房一闪而过,树篱随着地势/起伏;偶然有草地的清香/代替了车厢椅套的气味,/直到下一个城市,没有风格的新城,/用整片的废汽车来迎接我们”。
除了工业的发展,人民的精神风貌也是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体温计。拉金的描绘不动声色,却反映出他对战后英国人民精神状态的忧虑。在这场“降灵节的婚礼”上,我们看到了浮华又毫无品位的衣着打扮:“穿套装的父亲,腰系一根宽皮带,/额角上全是皱纹”,“新烫的发,尼龙手套,仿造的珠宝,/柠檬黄、紫红、茶青的衣料”。诗中的人物追求时尚却又无所适从,既丧失了19世纪的典雅,也缺乏富有创意的个性展示。每一对新人及他们的朋友都是由乱糟糟的劣质饰品堆砌而成的。“她们学着时髦,高跟鞋又加面纱,/怯生生地站在月台上,看我们离开”。这些被称为社会的中流砥柱的青年人,自以为时髦但缺乏自信,缺少现代精神的灵魂。人物的精神世界一片虚空,粗俗野蛮成了审美标准:“爱嚷嚷的胖母亲;/大声说着脏话的舅舅”。此外,这一对对新婚男女的行径也是一代青年精神空虚的写照,他们自私又迷茫:“他们紧靠坐着,看着窗外的风景……却没有人/想到那些他们再也见不着的亲友,/或今后一生里将保存当前这一时刻。”
在火车上目睹的“降灵节的婚礼”只是人生的一次“偶然的遇合”,但当旅行结束后,生活仍将继续。拉金对当代英国社会现状的忧虑显露无遗。总体来看,这首诗采用了平实的笔法忠实地描绘了英国的当代生活,偶尔也有灵光闪现的哲理般的句子,蕴含深刻,耐人寻味。
(乔 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