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家庭档案:一个家族的“百年影像”
抗战期间,父亲在大后方的昆明、成都等地,母亲和我们在沦陷区苏州。除了1939—1940年间,父亲回苏州住过一年以外,都是两地分居。这期间,书信往来虽然不便,但还是不断的。遗憾的是,父亲的来信,在1966年时,被我们“畏罪”销毁了。这部分母亲写到大后方去的家书,却在父亲去世后,继母整理父亲遗稿时,意外重现。抗战期间,大后方纸张供应紧缺,书刊出版用的纸张往往也是黄色土纸,更不必说教授的手稿、笔记用纸。而这一批家书的用纸,倒是很好的白纸或稿纸,反面完全可以用来书写。父亲也正好用它们来写了一批零星的读书札记。近六十年后,继母率弟子主持编辑父亲全集时,发现遗稿的背面竟然有家书!就检出这部分遗稿,留予家人整理。当时,是带回苏州,命钱行抄录编辑,最后成为全集中的一册——《读史随劄》。这书稿背面的家书,虽然凌乱不相连属或者残缺不全,而且信末只有月日,没有年份,但对于子女来说,无疑是十分宝贵的财富。当时,即由钱辉复印整理,对它们一一进行辨识年份、编年排序、电脑录入等。
母亲生于1901年6月26日(农历),逝世于1978年3月8日。在 2001年母亲诞辰100 周年纪念时,钱辉将这些初步整理过的书信打印编成一册,分给我们儿女各家一份,分别保存,以作永念。这将近一百件书信(包括残缺不全的断简),上从1940年9月28日起,下到1945年11月18日为止,主要是母亲写给父亲的,还有我们兄妹拙、行、逊、易四人写给爸爸的,此外也包括一鸿姨、一飞姨、劬华堂姐所写的少数几封信在内。近二十年来,各家珍藏至今。
这期间,也有亲戚朋友曾经寓目,也有人提出,这些材料乃是珍贵的历史资料,不但对钱家后人有意义,如果能整理出版,对读者、对社会都会有益处。我们接受了这个建议,这个想法又得到九州出版社编辑李黎明先生的支持。为了对读者负责,我们对全部书信作了校核、编排,增加了简单的注释。但由于书信中涉及的一些人和事,我们当时年幼无知,几十年后作注,也只能就所知的写一些。又加之书信原件往往只具月日,不写年份,对年代的排定,虽反复斟酌,或也难免有失误之处。敬请读者见谅。
另外,有亲戚整理张家史料时,发现母亲就读的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校友会汇刊”上,保存有母亲的遗作,蒙其惠赠电子书影,包括两篇文章和一幅图画作品。最近,因为编辑这本家书,行女婉约又从电子数据库,找到母亲早年发表于上海《知新》等刊物上的佚诗三首及逸文一篇。一并作为附录,补录于书信之后。书中许多珍贵的旧时照片,得益于钱易搜集、扫描成电子文档,使得方便收入书中。
在艰难的战争年代,母亲一个人抚育我们成长。这样一本书,对我们来说,是对母亲的纪念。对读者来说,如果能从书中零星点滴的材料中,增加一些对战争年代一个普通教师家庭生活状况的了解,感到有意义有益处的话,便是我等之至愿了。
这批书信的发现,是非常传奇的一件事。钱穆先生是1990 年走的,家人在他走后编辑《钱宾四先生全集》时,偶然发现他的一些遗稿背面还有文字,都是书信。于是把这部分挑出来整理,发现都是1940年到1945年抗战期间,家人写给他的书信。
为什么这些书信能够保留下来?抗战期间钱穆先生先是在西南联大、后来在齐鲁大学任教,他收到家人写给他的信之后,就用信的空白背面来写他的书稿。因为战时大后方物资非常紧张,印报纸和出书用的都是土纸,很差、很粗糙、发黄。教授们要写讲义、写书稿,也只有用这种很差的纸。相形之下,家人写给钱穆先生的信,用的纸张都比较好,所以,他就利用这些信的背面写作书稿。
这些书稿一直跟着他,后来辗转到了台湾。家人在整理遗稿时发现这些书信,经过整理、录入、编辑,就成了这本书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主要是钱穆先生子女们的回忆文章,有非常多的细节,非常感人。当时钱穆先生的夫人带着几个子女在苏州生活,把他们抚养成人,每天操持柴米油盐,还要做自己的教师工作,真是非常非常伟大的一位女性。我觉得这本书非常有史料价值,能够反映抗战期间民众的生活状况。
每每阅读的时候,钱穆先生的字里行间总有一种油油的东西在滋滋地冒出来,滋润着你、养育着你。其实他洋洋几千万言就是在讲中国传统文化的本质,他主要讲了中国的文化精神、历史精神、学术精神、教育精神,最后归结到中国人的精神。
钱穆先生做学问是踏踏实实,不唱高调,但他的每一句话都直指人心,掷地有声。所以对于钱穆先生,我们一直像仰望星空一样在仰望他,读他书时感觉他是那么伟大、那么遥远。但在编辑这本《钱穆家庭档案》的时候,突然又感觉他就像邻家的一个当家人,“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他都要管,他有五个孩子要养,还有赊的账要还。他的妻子在信中跟他讲青菜涨价了,面粉涨价了,山芋又涨价了。这种一地鸡毛的生活现实当前,一下子又感觉钱穆先生跟我们那么亲、那么近。
在此要感谢钱行先生——钱爸爸,钱辉女士——辉姑姑,两位老人家接近 90 岁的高龄,依然笔耕不辍,想方设法,精心搜集、整理、编辑出来这些书信。
钱穆是无锡人,但他跟苏州非常有渊源。大概是 1927年他到苏州中学做老师,然后由苏州人顾颉刚介绍到燕京大学做老师,他也是在苏州的时候收获了他的爱情,认识了今天这本书的主要作者张一贯女士。这段婚姻,生育了六个孩子(其中一个夭折)。抗战后他们居住在耦园,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苏州有很多园林,都是很美的,耦园是沈秉成与严永华这对才子才女构筑的园林。张一贯女士,就是在这个耦园里给远在西南的先生钱穆写了很多信,信当中也有他的孩子钱拙、钱行、钱逊、钱易写的。
这本书看得我流泪。第一个打动我的是孝道。张一贯对婆婆很孝顺,称她为母亲。她叫孩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问候祖母。她有封信说,祖母生病了,我们这几天都是以祖母为中心,烧肉给“母亲”吃,为“母亲”开小灶。
第二个打动我的是责任。分隔两地,书信当中呈现更多的是柴米油盐的生活,米涨价了,面粉涨价了,蔬菜涨价了……包括老虎灶灌的水涨价了。生活是很艰辛的,一个女性要带着五个孩子,还要伺候她的婆母。张一贯生辉姑姑的时候四十岁,她的身体不是很好,出院的时候唇白腿软。我觉得生活的担子对她的健康也是有影响的。但责任心使然,她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第三打动我的是养育。养育孩子,也是花了她很多的心血。特别是最后一个孩子,钱穆先生离开苏州不久才生下的辉姑姑,早产一个月,身体不是太好。每天早上买了菜就到学校去,履行她教师的责任。4点多回家给孩子们做饭。吃完饭,还要辅导他们功课。等到自己上床的时候就已经是很晚了。
第四个给我感动的是书信中对丈夫的思念。我感觉她很崇拜钱穆,在第二封信里有这么一句话,她说“我只把你的心做主宰,你的话做依归”。钱先生是1940年 9月份离开苏州的,整整四年的分离,很渴望彼此的书信。后来她有一封信说,这样吧,我们不要这样等,我们就约定,不管是否收到对方的信,我们每周给对方写一通信。她说“我看不到你的信就很头痛”。我记得有一通信还在讲:“你每天吃包花生米,吃两个橘子,吃完自己身体要保重。”她的信很多讲的是生活,讲到孩子们,表达个人情感的地方很少,但是能感觉到她对丈夫强烈的思念。
第五个感受是天真。其中我记得是我看了这个真的是蛮悲伤的,因为钱拙写给父亲的信,讲到小妹钱易病了,时代的问题,因为国难的问题,因为其念叨“爹爹欢喜我,横抱三年,竖抱三年,他各种因素。但是这五个孩子成长都不抱到六岁才不抱”。有封信是张一贯写给错,他们的成长过程中真的是离不开一钱穆先生,讲到孩子们都在读书写字,“辉个伟大的女性,而这个伟大的女性可能儿不会写字,在边上画画,她说我在给爸我们都不记得,我们只记得国学家钱穆,爸写信,我要爸爸回来”。还讲到辉儿有历史学家钱穆。钱穆很荣幸地娶到了苏一次看见人家都有爸爸,问她的母亲“我州的姑娘张一贯,而张一贯能够把这些也要爸爸”。我看到这句话,忍不住掉泪孩子教养得这么好,都能够读书,然后了。因为是战争,让亲人分离,生活都发自立,不管怎么样都能够有自己的专长,生了变化,再也回不到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