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祠(散文)
祖父说过祖屋不在家祠。要说出确切的,祖父大概也不能。父亲回家度假,他蹲在祖父精心照管的菜园里画画,画的就是家祠。那时候父亲也可能刚脱离童年,对于画画还存在完整的追求。粉墙青瓦,前廊上两根大的木柱,使劲搂抱也不能手指相触,火墙上坐着一些怪兽,样子很怪,父亲的画里不知怎么省去了它们,而省去这些完全不是家祠。那时我大概对于艺术有所省悟,指责父亲画中的不应该,画人惊讶,先笑着看我然后将脸挂下来对付。祖父在菜园的另一头唤我,自然悻悻地离开了挂脸的人而投奔了祖父。祖父一辈子没有把脸挂下来过,我至今认准那是世上最好一位老人。那时家祠有些热闹,我们与堂伯父同居家祠一隅,兄弟姊妹成群。我们在共用的堂屋里跑过来跑过去,常得堂祖父喝止,一同遭受喝止还有一群鸡,但只于鸡们有效,而于我们,喝止的声音还在屋顶轰响,我们追赶着又已穿越了堂屋。不知怎样堂姐姐就必须出嫁了。仿佛有一个没有见过的人来过两次,堂姑父母陪着,很规矩地坐着说话,后来就议论着堂姐姐要嫁人了。堂姐姐已不与我们一同追赶,常坐在堂屋的泥地上为我们细细地修剪指甲、掏耳朵,最热的天生了痱子,姐姐将那些熟透的水灵灵一个个用指甲压没。大抵是一个春暖的日子,母亲跟随好几个人妆扮着姐姐。仿佛在前一天,母亲用一条线细细地在姐姐脸上修饰。姐姐做了新娘,脸上挂着泪花。有人点响一串鞭炮,声音在夹护家祠的两面山坡间来回地追赶。纸花纷飞的烟雾里姐姐的身影渐渐地模糊。我紧紧扯着母亲的衣角。以后谁修剪指甲和在身上痒痒地挤压痱子呢?姐姐走后,伯母时时在家祠的前廊用手招着,久久地打量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人牵着我的手进屋,然后在祖母的床前站着,母亲将祖母的手拉出,把我手放进祖母掌心,祖母的手慢慢地合紧。母亲说,叫奶奶。母亲摸着我的头,叫奶奶。我叫唤着奶奶。奶奶的手渐渐地松开。家祠里热闹着。许多人进进出出,很快地戏台的底下挂满了画片,仿佛都是些怪模怪样的鬼,露出牙齿,或者吐出舌头,接着一班人敲敲打打起来。母亲把我拖进屋去,让我跪在奶奶的脚前,奶奶已经睡在地下,穿一双红底的钉鞋,点一盏油灯。母亲说,奶奶走了。走到什么地方去呢?奶奶用蛋壳串成灯笼,让我提着,颠着小脚一面拍着芭蕉扇,一面为我扑打着萤火虫,而后装进蛋壳灯笼,有时还能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方黄糖。很多人把奶奶装进黑色的棺材而且钉死,奶奶已没有力气从里面出来了,我哇地一声大哭。家祠里清静着。喜鹊在屋后喳喳叫,然而是没有客人。我架起一条木凳,完成老师给的作业,母亲纳着鞋底,线绳穿过鞋底哧哧地尖叫。我丢下作业,天井里一只虫子很高兴地跳动,母亲用手中的鞋底轻轻地敲了我的头,重新握笔完全没有了心。我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呢?还早,插秧哩。爷爷开始浸秧谷,酸酸的甜甜的味充满着家祠的每一处。父亲很快就回来了。这一次一定是一个小皮球。父亲没有再蹲到菜园里画画,可是真给我一只红色的皮球,那是我整个童年的奢侈品。离家祠不远的屋场叫染房,可是没有染房,稍远有一家染房,一个人踏着大石头凿成的染滚来回地摇晃,染滚在下面晃人在上面摇,下面的布黑亮黑亮。染匠一面摇晃着一面朝我们做鬼脸,染布匠把自己的衣裳染成花花斑斑,那张脸上常常地也沾了黑色。你叫黑鬼吗?我们笑着叫着跑了。染房临小河,河岸上开满野花,染黑的布晾晒在野花河岸,更红更艳了花。姐姐在野花中采一种树叶,回家把叶汁榨出,油脂一样,而后洗头发,头发比那些染布更黑,河风里一阵阵发香钻进我的鼻孔。河沙晶莹洁白,河水清凉透澈,水中的石头光滑得上了油一样,鱼儿在我们的脚间来回地追赶,用手去捧它们扭头就跑,光滑晶亮的身子小巧漂亮极了。一身湿透,躺在河沙上太阳可以晒干,回家母亲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发间的河沙背叛了我们,母亲说,又上河了?看把你淹死。但是小河太诱人了,那些鱼儿引诱着我们往水潭里钻,还有圆圆的仿佛上了油的石头片,拿在手里别说有多舒服!天冷了。到染房里看篾匠大伯破竹,那种声就是鞭炮。从破开的竹内揭那层薄薄的透明的竹内衣,大大一片,放在眼睛上,人事模糊,天地忽然地起了大雾,人都在前面飘浮。眼睛蒙着竹衣昂着头,我们大声地喊叫。篾匠大伯看着我们乐,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除了一把篾刀,他就是用那些牙撕篾片,篾片在大伯的口里变戏法似的成为一片片薄而透明的东西,织篮织筐织床上的席。在成篮成筐成席以前,它们在大伯的面前撒娇似的飞舞弹跳,唱出细细的扑扑作响的歌曲,大伯眯细着眼看着它们跳舞歌唱,一双手不停地挥舞着拍子。有时大伯会给我们每人织一个竹青蛙,或者竹蜻蜓。我们高高地举起来骄傲地在乡路上游行,唱着奶奶教给的歌谣,浩浩荡荡,冻得小手红红的,母亲捧着要好久好久才能温热起来。家祠的戏台上我们可能来一台大戏,用稻草编成的胡须挂在脸上,而后大模大样地走出来,哇的一声大叫。旁边有三两个小伙伴手执从母亲灶角拾来的棍,跟在屁股后面也哇哇地大叫出台了。当然台词主要是哇哇的叫或者就呜里哇啦地乱喊。可是一不小心柴棍会在乱斗里真伤了人,一场大戏就会是受伤者和委屈的演员大哭着收场,回家得到母亲们的安慰:呵呵,真唱了一台大戏,我们破涕为笑。第二天改成娶媳妇,那些柴棍做了新娘的花轿。谁做新娘会有些争执,先让妹妹做一回,而后是大家都坐在那棍柴棍上轮回地做一回新娘。姐姐真的做了新娘,我们无心做这般游戏。家祠里的追赶嬉玩也渐渐不同于先前热闹,一面需要上学,一面有义务为母亲的灶角添些柴禾,而哥哥们已经担当起为父亲挑水和与祖父抬粪桶的责任了。我进县城做起了工厂的学徒。那一天,我挑着一只简明扼要的衣箱进城,祖父一直送我到七里之外的镇上坐上去县城的班车,上车前,爷爷摩挲着我的头,没有说一句话。车往前移动了好远,爷爷还站在那儿,我挥着手,然而显然爷爷已经不能看见我了。十多年后,家祠没有了,除了保存的地名,谁也不知道曾存在一个粉墙青瓦的家祠。二十多年后,我做起了父亲,与女儿做好朋友,跟在她的后面追呀追,试图走入她的童年。三十多年后,爷爷去世。一生短暂,人事模糊,想不清楚童年何时开始,也完全不知什么时候就没有了,只见眨眼间就有人面对你很甜很稚地叫你爷爷。载《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