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是他们的,猴子什么都不想要

猴子的出生,纯属一场偶然。

如同35亿年前,一颗外空陨石击中海洋,于是地球孕育出生命。

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上一块原石,自盘古开天起,便屹立于此,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一日迸裂,产一石卵,迎风化作石猴。

猴子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孤零零一人,没有任何背景和渊源,单纯地令人心酸。

好在他有着无比的勇气,和宝贵的好奇心,飞过水帘洞,便成了猴王,挤到了人群里的最前列。

再往后,下了决心,要飘洋过海去学习本领。

很多人一辈子都不敢离开故土,外面的世界满是无端的风险,乡土人情里,如此便蹉跎了一辈子。

只这一点,猴子便强过了世人许多。

猴子一路向南,串长城,走小县,不觉已游历八九年。

又转往西,直至西牛贺州,入烂柯山,访三星洞,这才遇见菩提老祖。

老祖问,你姓什么?

猴子回答说,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老祖哈哈大笑,赐了名字,自此便叫孙悟空。

后脑勺上啪啪打了三记,悟空心领神会。

半夜三更,月光如水。

师傅和颜悦色,谆谆教诲。徒儿如饥似渴,喜得抓耳捞腮。

少年性子浮夸,喜欢炫耀。

有人开始挑逗猴子,试演给我们看看吧?

猴子的骨头轻了,跳到场地当中,念动口诀,变了一颗矫捷苍劲的青松。

众人齐声叫好,鼓掌夸道,好猴子,好神通。

叫喊声惊动了菩提老祖,老祖没有发作,只是淡淡的说,你可以走了。

临走前,说道,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

此一别,悟空并不知是永别。

离家已有二十余年,心中自是无比期待,快美难言。

学了本领回花果山,缠着龙王要宝贝。拿了大禹的定海神针,还要再讨一副披挂。

左一句常言道如何如何,右一句要不我在你龙宫里耍耍本领。

龙王是打不过也说不过。只得奉上藕丝步云履、锁子黄金甲、凤翅紫金冠。

少年气盛,心头一万个不服气。

为什么老猴子会死,神仙却长生不老?为什么那老儿稳坐凌霄殿,却不是皇帝轮流当?

金箍棒打服了四海千山,搅乱了阎罗宝殿。官封弼马温,不从。

自封了齐天大圣,天庭讨伐,那就来打过。踏碎凌霄宝殿,大闹九霄云宫。

心中燃着怒火,眼中闪着寒光,脸上写满不服不服不服。

造反的代价,年轻气盛的猴子是不管的,看不见的。

大圣此去欲何?踏南天碎凌霄!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猴子那时候是不懂的,“一去不回”四个字,喊得响亮,心里只怕是并未做好准备。

然后真的就是一去不回了。

真正的反抗从来都不是破坏,而应该是如何建立一个新的世界,新的秩序。

那时候的猴子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杀了这个妖猴,永绝后患吧?
不,我另有他用。佛祖宽厚地说道。
于是,被压五行山下,凡五百年。
凡人只有肉体,若要惩罚,便会残了他的身体,墨、劓、剕、宫、大辟,五刑待之。
猴子最在意什么?心气、自由和荣耀。
那便一并都夺了去!
五行山下方寸之地,苦捱岁月,化了铁充饥,融了铜解渴,头颈可以转动,身子不得自由。
五百年牢狱,猴王一直在自省。
什么是力量,什么是逻辑,如何认清游戏规则,如何聪明地和这个世界相处。
头上长满了青苔,耳中生出了薜萝。
不动声色的寂寥如同黑夜,漫长的刑期一寸一寸地侵蚀着猴子的心智,猴子几近崩溃。
取经人的到来,是一根救命稻草。
他迫不及待地戴上了那顶金箍,感激涕零地说,不就是取经么,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
取经路上,借故去了一次三星洞,道观一片荒芜,结满蛛丝,师父已不知何处去。
猴子心中,只怕是将师父当作了父亲。
临别时师父说过,再也不见,便真的不见了。学艺那十余年,便是猴子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念及,心中自是无比凄苦,泪如雨下。
又回了一次花果山,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
当年的四万七千只猴子,如今只剩下不到千把。
二郎神放火烧死了大半,另一些则被猎户欺凌,拿了去剥皮剔骨,酱煮醋蒸,油煎盐炒,当做下饭食用。
猴王大怒之下,灭了猎户,替孩儿们报仇。
也仅此而已,使命还未完成,不得不再次出发。
没了师父,别了猴子猴孙,悟空此时才算作一个真正的出家人。
好吧,那便好生去取经。
即使明知是场秀,也要秀得走心用力。
西行之路,却是十万八千里的猜忌,以及十万八千里的忍让。
猴子被和尚呼来喝去。
不不不,那不是妖精,那是好人。啊,猴子,你又滥杀无辜,你,你给我滚。
好好好,你如此顽劣,看我怎么治你。猴子你没良心啊,要不是为师救你,你还在山下压着呢。
无休止的挑剔,无休止的贬低。
张扬的猴子,变成一只听话的狗狗,金箍早已经从头上,戴到了心里。
猴子无所谓了,这不就是成长的代价么?
那日碰见了二郎神,这厮双手沾满了猴子猴孙的鲜血,两人照样谈笑风生,泯了恩仇。
取了经后,通天河里老乌龟作祟,弄湿了经书,晒经时又撕破了几页。
唐僧叫苦不迭,猴子反而劝慰,不完美才是好的,乃是不全之奥妙。
跟自己和解,跟生活和解,猴子变成了油腻中年。
好了,终于到了西天,成了斗战神佛。
成佛的代价便是,杀死了那个曾经桀骜不驯的自己。
西行十万八千里,这一趟旅程下来,师徒四人谁也不爱谁。
这一路上经历的一切,难道不值得抱头恸哭,做一个郑重的告别仪式么?
没有,大家简单地说了再见,就这样散了。
好像是演了一场戏,终于落幕,领了各自的报酬,紧一紧衣衫,宵夜也不一起吃,直接消失在夜色里。
真经谁也救不了,他们应该都知道的。
山险水恶,虎豹妖魔,谁家子弟谁家郎。
云端里坐着漫天神佛,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法伽蓝,不动声色。
四人仅仅是走个过场,一场大型真人秀。
这一切只是一场戏,这一路上的冒险、磨难、生死、欢乐都只是剧本和台词。
各有所求罢了,地位、自由、荣耀和报酬,不会再做师徒,甚至连朋友也不是了。
那就相忘于江湖吧。
大雷音寺里,一片喧闹。
诸众菩萨、罗汉、揭谛、比丘,各山各洞的神仙、丁甲、功曹、珈蓝,围坐在佛祖身前,一场盛大的结业典礼。
猴子长吁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再也不用貌合神离,虚与委蛇。
热闹是他们的,猴子什么都不想要。
看透了一切的他,封印了修为,将自己化作一块原石,静静地立在花果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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